石匠铺的清晨,总是在一种有序的忙碌中开始。东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打谷场上便响起了民兵们出操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口令声。炊烟从各家各户的屋顶袅袅升起,与山间的薄雾交融在一起。山坡上新开垦的田地里,已经能看到弯腰劳作的身影,那是村民和我们的人在抢种最后一季土豆。一切看起来都充满了生机,但空气中,总隐隐漂浮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紧张,如同暴雨来临前低垂的云层。
我的生活也进入了新的节奏。白天,我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打谷场和村后的训练区。民兵们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至少据枪稳了,懂得利用地形了,射击的精准度也有了显着提升。刘老嘎成了我最得力的臂助,他那杆老套筒虽然老旧,但在他的手里,两百米内威慑力十足。他更是用他那套混不吝又接地气的方式,将很多战术要点掰开了揉碎了教给那些庄稼汉出身的民兵,效果比我干巴巴的讲解要好得多。
“瞅见没?那块石头后面,露半个脑袋出去,鬼子的子弹就得猜你在哪边!别像个愣头青似的把整个身子都探出去,你当鬼子的枪子是糖豆啊?”刘老嘎一边比划一边骂,被他训斥的民兵缩着脖子,嘿嘿笑着,却把他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张铁锤有时也会背着手过来转悠,看着训练场上的热火朝天,他脸上那道疤似乎也柔和了些。他不再过多干涉具体训练,更多的是与老耿、魏书记一起,研究地图,分析情报,规划着整个石匠铺的防御体系。他的身份,正在从一个客居的“友军连长”,悄然向着根据地军事指挥核心之一转变。他手下的兵,也彻底融入了这里,扛起锄头是农民,拿起枪就是战士,界限变得模糊。
二蛋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已经能跟着进行一些恢复性训练,甚至能端着空枪,有模有样地趴在地上练习瞄准了。何秀芹严格限制他的活动量,但他总是趁她不注意,偷偷加练。他的眼神里,少了曾经的懵懂和冲动,多了几分沉静和思索。战争的残酷和伤病磨砺,让他迅速成熟起来。他不再仅仅是我的弟弟,也成了民兵队里一个虽然瘦弱、却没人敢小瞧的“老兵油子”(刘老嘎语)。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始终涌动。
对黑石口的袭扰还在继续,但效果确实如老耿所料,在逐渐减弱。鬼子学乖了,工兵和军官不再轻易暴露,巡逻队增加了频率和人数,还在据点外围设置了好几道铁丝网和雷区(主要是吓唬人的地雷绊索)。我们小队的几次行动,虽然也造成了一些骚扰,但战果远不如第一次那么显着,风险却大大增加。有一次,我们差点被一支鬼子的精锐搜索队咬住,幸亏老马经验丰富,带着我们钻了一条只有野兽才走的险峻山缝,才得以脱身。
鬼子像一只缩进硬壳的乌龟,让我们一时难以下口。但我们都清楚,它不是在被动挨打,而是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准备给我们致命一击。
这种僵持带来的压力,无形地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这天下午,训练间隙,我正坐在磨盘上擦拭步枪,何秀芹匆匆找到了我。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圈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又是熬夜照顾伤员了。
“大山哥,”她声音有些急促,“祠堂里储备的草药快见底了。特别是消炎止血的金疮药和退烧的柴胡、黄芩,最多再撑三五天。眼看天气要热起来了,伤病容易复发,这点库存根本不够。”
我的心微微一沉。药品,是根据地的命脉之一。没有药,一场普通的感冒,一道轻微的伤口,都可能夺走一条性命。二蛋能挺过来,除了他自身的顽强,孙郎中的土法和何秀芹带来的那点西药底子功不可没。如果断了药……
“跟魏书记和老耿汇报了吗?”我问道。
“说了。”何秀芹点点头,眉宇间带着忧色,“魏书记已经派人去更远的山区收购,但一来一回至少要七八天,而且不一定能买到多少。鬼子对药材控制得很严,特别是治疗外伤的。”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而且,我担心……万一鬼子真的来扫荡,伤员转移需要大量的药物储备。现在这点,连应急都够呛。”
正说着,二蛋拄着根棍子(他其实已经不用了,但何秀芹坚持让他带着)溜达过来,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他默默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但紧抿的嘴唇显示他听懂了其中的严峻。
就在这时,老耿和张铁锤陪着魏书记也从村部那边走了过来,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情况大家都知道了。”魏书记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目光扫过我和何秀芹,“药材短缺是个大问题。我们必须想办法自救。”
“自救?怎么救?这山里倒是有草药,可我们认识的不多,采集也费时费力,关键是,炮制起来也需要专门的家伙和手艺。”刘老嘎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插嘴道。
老耿接口道:“认识草药的人有。孙郎中虽然留在药王沟,但他以前教过秀芹一些。这山里常见的止血、消炎的草药,比如白茅根、小蓟、马齿苋、金银花,附近的山上应该就有。关键是组织和人手。”
他的目光落在我和民兵队身上:“训练不能停,但可以调整。从明天开始,抽调部分民兵,由秀芹带队,上山采集草药。大山,你派几个机灵可靠的,负责护卫和协助。”
他又看向张铁锤:“张连长,你对周边地形熟,帮忙规划一下安全的采集区域,避开鬼子可能活动的路线。”
“没问题。”张铁锤干脆地应下。
“我也去!”二蛋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认识几种草药,小时候跟我爹上山打猎,他教过我。我……我能帮忙。”
何秀芹立刻反对:“你的身体还没完全好,不能上山受累!”
二蛋倔强地挺直了瘦弱的胸膛:“何姐,我没事了!整天待在村里都快憋坏了。让我去吧,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我保证不逞强,听指挥。”
我看着二蛋眼中那簇跳动的火苗,知道他不仅仅是想去采药,更是在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价值,挣脱伤病带来的无力感。我看向何秀芹,用眼神征求她的意见。
何秀芹看着二蛋坚持的样子,又看了看魏书记和老耿,最终轻轻叹了口气:“好吧,但你必须跟紧我,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觉得累了立刻说,不准硬撑!”
二蛋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用力点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第二天,一支特殊的队伍便出现在了石匠铺附近的山岭间。何秀芹背着药篓,手里拿着小药锄,走在中间,仔细辨认着岩石缝隙、林下空地里的植物,不时停下来,小心地挖掘或采摘。她身边跟着七八个被挑选出来的民兵,包括二蛋,他们都背着背篓,认真听着何秀芹的讲解,学习辨认草药的特征。
我和刘老嘎,则带着另外四五名持枪的民兵,分散在采集队周围几十米的范围内,占据着制高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风吹草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山风带来草木的清香,鸟鸣声在林中回荡。如果没有战争,这该是一幅多么恬静美好的山居采药图。
但我们都清楚,这宁静之下潜藏着杀机。我的耳朵始终竖着,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手中的步枪枪口,随着我目光的移动,下意识地指向那些可能藏匿危险的方向。
“大山哥,你看!这是不是小蓟?”一个年轻民兵兴奋地举着一株带着尖刺的植物喊道。
何秀芹走过去看了看,赞许地点点头:“对,就是它,止血效果好。连根挖出来,小心别扎到手。”
二蛋则闷声不响地跟在何秀芹身边,学得最快,手脚也麻利,很快就采了小半篓。他的脸色因为活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神专注而明亮。看着他忙碌而认真的身影,我心中既欣慰又有些酸楚。他本不该在这个年纪,就背负如此沉重的东西。
一天下来,收获颇丰。各种认识的、不认识的草药装满了几个背篓。回到祠堂后,何秀芹又带着几个妇女,连夜进行初步的清洗、晾晒和炮制。草药的清苦气息,暂时压过了祠堂里原有的伤病味道,带来了一种新的、属于生命的希望。
然而,就在我们忙于应对内部困境时,外部的威胁也在悄然逼近。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派往山外侦察的交通员带回来一个紧急情报。老耿立刻召集了所有骨干在祠堂开会,连已经睡下的魏书记和张铁锤也被叫了起来。油灯的光晕在众人凝重的脸上跳动。
“鬼子有动作了。”老耿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黑石口的据点基本建成,驻守的鬼子中队得到了补充,兵力接近满员。更重要的是,他们从县城调来了一个所谓的‘山地清剿专家’,是个叫中村的老鬼子,据说是关东军调过来的,对付抗联和山区游击队很有一套。”
“中村?”张铁锤眉头紧锁,“没听说过。但他既然被派来,肯定有两把刷子。鬼子这是不满足于固守据点了,要主动出击,把我们找出来消灭。”
魏书记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情报显示,中村带来了新的装备,包括更适合山地作战的轻型迫击炮和大量的军犬。他们很可能改变了策略,不再像以前那样漫无目的地拉网,而是准备采取更狡猾、更针对性的手段,寻找我们根据地的核心。”
“军犬……”老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玩意儿鼻子灵,对我们隐蔽和转移威胁很大。”
祠堂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药品短缺的危机尚未解除,更强大、更狡猾的敌人已经磨刀霍霍。石匠铺这块看似稳固的磐石,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冲击。
“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老耿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终定格在窗外的漆黑山影上,“从明天起,加强所有方向的侦察哨,扩大警戒范围。民兵队进入一级战备,训练重点转向防御作战和应急疏散。储存的粮食、弹药,特别是刚刚采集的草药,向二号、三号备用隐蔽点转移!”
命令一道道下达,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会议结束后,我走出祠堂,深夜的凉风扑面而来,让我因困倦而有些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仰望星空,银河浩瀚,但在我眼中,那点点星光却如同敌人窥伺的眼睛,冰冷而充满威胁。
二蛋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站在我身边,轻声问:“哥,要打仗了吗?”
我看着他被星光映亮的侧脸,那上面还带着一丝未脱的稚气,但眼神却已如磐石般坚定。我伸出手,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怕吗?”
二蛋摇了摇头,看着远处的群山轮廓,低声道:“有点……但更多的是憋屈。鬼子像癞皮狗一样缠着,不让咱们过安生日子。”他转过头,看着我,“哥,我不想再逃了。这里就是咱们的家,咱们跟它拼了!”
他的话,简单,直接,却道出了此刻石匠铺所有人心中共同的信念。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步枪,“不逃了。这里就是咱们的阵地。”
草药能治愈身体的创伤,而手中的枪,则是守护这来之不易的生机、直面即将到来的风暴的唯一倚仗。石匠铺的夜晚,静悄悄,但在这寂静之下,是紧绷的弓弦,是磨利的刀锋,是即将喷薄而出的、与家园共存亡的战斗意志。新的、更加残酷的考验,已经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