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耿的判断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石匠铺激起了层层紧张的涟漪。原本还带着些许农耕烟火气的村庄,几乎在一夜之间,彻底绷紧了战斗的神经。
第二天天不亮,尖锐的竹哨声就取代了往日的鸡鸣,在村子上空急促地回响。民兵们以最快的速度在打谷场集合,不再是往日带着些许松散的训练队形,而是全副武装,面色肃然。老耿、张铁锤站在队伍前方,没有任何多余的动员,直接开始分派任务。
“一班、二班!由老马带领,立刻出发,加强东、北两个方向的了望哨!携带三天干粮,没有命令,不准撤回!发现敌情,按预定信号传递!”
“三班、四班!由刘老嘎带领,负责检查、加固村口至后山所有预设伏击点和障碍!把那些破烂罐子、辣椒面都给我布置到该在的地方!”
“五班,跟随张连长,协助乡亲们向二号、三号隐蔽点转移粮食和物资!特别是草药和食盐,一颗都不能落下!”
“其余人,作为机动预备队,由我直接指挥!检查武器弹药,随时待命!”
命令清晰,冷峻,不容置疑。没有人提问,没有人犹豫,队伍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迅速而沉默地散开,投入到各自的任务中。打谷场上只剩下扬起的尘土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寂静。
我也被编入了机动预备队。我的任务除了待命,还要利用我的听觉,在村子核心区域担任“流动的耳朵”,警惕任何异常的声响。二蛋因为身体尚未完全康复,被何秀芹强硬地留在了祠堂,协助她整理和转移医疗物资。他脸上写满了不甘,但也知道这不是逞强的时候,只能闷头帮忙打包那些珍贵的草药,动作里带着一股狠劲。
整个石匠铺都动了起来。村民们脸上不见了往日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的坚毅和隐隐的不安。妇女们背着孩子,搀扶着老人,在民兵的引导下,有序地向村后更深的山林疏散。她们携带的包裹里,是家里最后一点粮食和御寒的衣物。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不再嬉闹,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大人们忙碌。
青壮年们则和民兵一起,扛着粮食口袋、弹药箱、以及那些刚刚炮制好的草药,沿着陡峭隐蔽的小路,运往更深山处的岩洞。队伍沉默而迅捷,像一条无声的溪流,将生存的希望注入大山的腹地。
张铁锤拖着那条还有些不便的伤腿,奔波在村子和后山之间,协调着转移工作。他的声音因为不断呼喊而变得嘶哑,脸上那道疤在紧张的神情下显得更加狰狞。但他指挥若定,将混乱的转移梳理得井井有条。几个原国民党老兵跟在他身边,此刻完全看不出曾经的隔阂,他们和八路军战士、村民们肩并肩,汗水混合在一起,浸湿了破烂的军装和土布衣衫。
魏书记和老耿则坐镇在祠堂改造成的临时指挥所里。那张简陋的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新的哨位、预设伏击区、疏散路线和物资隐蔽点。不断有侦察哨派出去,也不断有新的情报汇总回来。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东面哨位报告,黑石口方向有大量烟尘升起,疑似日军大规模出动!”
“北面山梁发现小股日军斥候活动,已被我哨兵驱赶,未发生交火!”
“通往药王沟方向的小路,发现陌生脚印,怀疑有敌人渗透!”
一条条消息,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让指挥所里的空气几乎凝固。敌人果然来了,而且来势汹汹,方向明确。
“中村这个老鬼子,果然名不虚传。”老耿盯着地图,手指敲打着黑石口的位置,“他没有分散兵力漫山搜素,而是直接朝着我们可能存在的核心区域压过来了。看来,我们内部可能有漏洞,或者……他的侦察确实很厉害。”
魏书记眉头紧锁:“我们的群众基础是好的,但难免会有疏漏。现在关键是,能否在敌人合围之前,完成疏散和隐蔽,以及……我们能在正面抵挡多久,为大部队转移争取时间。”
“硬拼是下策。”张铁锤哑着嗓子走进来,抓起水瓢猛灌了几口凉水,“但必须打一下,不打掉他的先锋气焰,不让他知道疼,他会像跗骨之蛆一样死死缠住我们,到时候疏散的队伍就危险了。”
老耿点了点头,目光锐利:“对,必须迎头痛击!但不是在这里。要把战场放在对我们有利的地方。”他的手指移向地图上一个点——“野狼峪”。
“这里?”魏书记有些疑惑,“野狼峪地势不算特别险要,而且距离黑石口不算太远。”
“正因为它不算特别险要,鬼子才会大意。”老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而且,这里是我们熟悉的老战场,周连长当年就在这里打过漂亮的伏击。两侧山势虽然不高,但林木茂密,便于隐蔽和撤退。我们不需要全歼敌人,只需要利用地形,狠狠敲掉他一支先头部队,打乱他的部署,让他不敢再贸然长驱直入!”
计划迅速成型。由老耿亲自带领机动预备队的大部分精锐,包括我、刘老嘎以及另外十几名枪法好、身手敏捷的战士,立刻前往野狼峪设伏。张铁锤则负责石匠铺最后的疏散和防御指挥,如果伏击顺利,则按计划全部转入隐蔽;如果情况不利,则依据第二套方案,节节抵抗,向更深山区转移。
“大山,你的任务很重。”老耿看向我,语气郑重,“伏击打响前,你是我们的眼睛,要提前发现敌人准确规模和配置。战斗打响后,你和你手里的枪,要优先清除敌人的指挥官、机枪手和……军犬驯导员!绝不能让那些畜牲发挥出作用!”
“明白!”我沉声应道。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专注。猎杀的时刻,又到了。
没有时间告别。我们这支二十人左右的伏击分队,在老耿的带领下,携带了充足的弹药和部分集束手榴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已然如临大敌的石匠铺,再次钻入了莽莽山林。
行军速度极快。每个人都清楚,时间就是生命,我们必须在敌人抵达之前,抢占有利地形,完成布置。山路崎岖,但没有人抱怨,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脚步踏过落叶的沙沙声。
我的耳朵全力运转着,不仅警惕着可能的敌情,也在捕捉着风中传来的、来自石匠铺方向的细微声响——那是最后转移的嘈杂,是家园即将被迫放弃前的最后忙碌。每一声隐约的呼喊,都像针一样刺在我心上。
野狼峪,依旧是记忆中那条狭窄的峪口,两侧山岭起伏,林木比之前似乎更加茂密。我们赶到时,已是午后。老耿立刻指挥大家分散隐蔽,占据峪口两侧的制高点。我们仔细清理着潜伏位置的痕迹,利用灌木和岩石构筑简易的射击掩体。
我和刘老嘎作为狙击小组,被安排在峪口左侧一处视野相对开阔、又能俯瞰大部分峪道的石缝后。我们小心地布置好伪装,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岩石上,调整着呼吸,如同两块长满青苔的石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山林里一片死寂,连鸟鸣声都稀疏了许多,仿佛动物们也感知到了即将到来的杀戮。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光斑,缓慢地移动着。我架好步枪,透过准星,缓缓扫视着峪口前方的每一条小路,每一片可能藏匿敌人的树丛。
等待,是狙击手最熟悉的煎熬。汗水沿着额角滑落,痒痒的,但我不能动。脑海里闪过二蛋苍白却坚定的脸,闪过何秀芹疲惫的眼神,闪过石匠铺村民们沉默离去的背影。这一切,都化为了扣在扳机上那根手指的稳定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我的耳朵率先捕捉到了异样——从峪口远方,传来了极其细微的、金属摩擦碰撞的声响,还有……一种低沉的、压抑的犬吠!
来了!
我轻轻碰了碰身边的刘老嘎,用眼神示意。他立刻屏住呼吸,缓缓挪动着他那杆老套筒。
很快,远处的树林边缘,出现了几个土黄色的身影。是鬼子的尖兵!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动作谨慎,一边前进,一边警惕地观察着两侧的山岭。紧接着,更多的鬼子出现了,排成相对松散的战斗队形,大约有一个小队,五六十人的规模。队伍中间,有几个士兵牵着几条吐着舌头、体型硕大的狼狗,那些畜牲不时低头嗅着地面,发出威胁性的低吼。
在队伍靠后的位置,一个挎着指挥刀、拿着望远镜的军官,正对身边一个牵着狗的士兵说着什么。那应该就是驯导员。
“妈的,还真带了狗!”刘老嘎压低声音骂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厌恶。
我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移动枪口,将瞄准镜的十字线,首先套在了那个牵着领头狼狗的驯导员身上。他穿着与其他鬼子略有不同的装备,正指着峪口方向,对那军官汇报着什么。距离,大约三百五十米。风向,东南微风,影响不大。
“先打狗日的牵狗的!”刘老嘎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声音如同耳语。
我屏住呼吸,感受着心跳的节奏,手指均匀地施加压力。
“砰!”
清脆的枪声再次打破了野狼峪的寂静!
子弹穿过近四百米的距离,精准地钻入了那个日军驯导员的胸口!他身体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随即软软地瘫倒在地。他手中牵着的领头狼狗受惊,发出一声狂吠,挣脱了绳索!
“敌袭!”
“狙击手!左侧山坡!”
日军队伍瞬间大乱!士兵们慌忙卧倒,寻找掩体,机枪手仓促地架起武器,朝着我们潜伏的大致方向盲目扫射。子弹打在岩石上,迸溅出火星,发出刺耳的啾啾声。
“打!”老耿的怒吼声从另一侧山岭响起!
“哒哒哒——!”
“砰!砰!砰!”
埋伏在两侧的战士们同时开火!密集的弹雨如同泼水般洒向峪道中混乱的日军!手榴弹拖着白烟,划出弧线,在敌群中炸开一团团火光和硝烟!
那名日军军官挥舞着军刀,试图组织抵抗,但失去了驯导员控制的狼狗受惊狂吠,反而在日军队伍中引起了更大的混乱。
“砰!”
刘老嘎的枪也响了!一个刚刚架起歪把子机枪的射手应声倒地。
我的枪口迅速移动,锁定了那个挥舞军刀的军官。他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只露出半个身子和挥舞军刀的手臂。
风速,距离……修正……
“砰!”
子弹击中了他藏身的岩石边缘,溅起的碎石打得他一声痛呼,缩了回去。虽然没有毙命,但也让他暂时失去了指挥能力。
我们占据了绝对的地利和先手优势。日军被压制在狭窄的峪道里,进退两难,不断有士兵中弹倒下。那几条失去控制的军犬,有的在战场上乱窜,有的则对着倒地的鬼子尸体狂吠,进一步加剧了混乱。
战斗激烈而短促。我们严格执行着“打了就跑”的战术,在给予敌人重大杀伤后,老耿果断下达了撤退命令。
“撤!按预定路线,交替掩护!”
我们毫不恋战,如同鬼魅般从各自的射击阵地上撤离,沿着早已勘察好的小路,迅速向大山深处退去。
身后,野狼峪方向依旧传来鬼子气急败坏的枪声和爆炸声,像是在为我们送行。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的气息。
我们成功了。以微小的代价,重创了日军的先头部队,打掉了他们的军犬,延缓了他们的推进速度,更重要的是,向那个叫中村的老鬼子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号:这片山林,不是他可以肆意妄为的猎场!
但我们都清楚,这仅仅是开始。中村的报复,只会更加疯狂。石匠铺,乃至整个这片山区,即将迎来一场真正的血雨腥风。我们沿着崎岖的山路快速撤退,每个人的心情都沉重而坚定。家园已近在咫尺,而守护它的战斗,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