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的烟囱冒着袅袅青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柴火气息与食物醇香的、独属于家的味道。
堂屋里早已掌了灯,灯火通明,映照着满桌子的饭菜。王氏几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将婉娘离家这数月来琢磨的、觉得女儿在外可能吃不到的家乡滋味,全都摆了出来。
正中是一大盆热气腾腾、汤色奶白的山药红枣炖排骨,排骨炖得酥烂脱骨,山药粉糯,红枣甜润,最是滋补。旁边是一盘油亮红润的红烧肉,用的是肥瘦相间的上好五花,炖得入口即化,浓油赤酱,是林大山和婉娘都爱吃的。一大盘金黄油亮的 韭菜炒土鸡蛋,鸡蛋是自家母鸡新下的,韭菜是后院刚割的最后一茬,鲜香扑鼻。一盘清炒的脆嫩藕片,点缀着几丝红椒,爽口解腻。还有一碟王氏拿手的 酱萝卜,酸甜脆爽,最是开胃。主食是暄软白胖的大馒头,和熬得稠稠的、米油厚实的 新米粥。
没有府城酒楼那些精巧的雕花与复杂的调味,但每一道菜都透着扎实的用料、火候的精准与掌勺人满腔的爱意。食物的香气与温暖的灯光、家人热切的笑脸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最动人的归家图景。
“快坐下,快坐下!这一路辛苦了,赶紧趁热吃!”王氏忙不迭地给婉娘夹菜,排骨要挑肉多的,鸡蛋要舀最嫩的,红烧肉要选肥瘦匀称的,“多吃点,瞧你在外头都瘦了!”
林老根也难得话多,问了几句府城的风物和周老板的为人,便催着孩子们动筷。林大山早已按捺不住,大口吃着久违的家乡饭菜,脸上是全然放松的满足。芝兰坐在婉娘旁边,因着身子不便,王氏特意给她盛了碗炖得烂烂的排骨汤,撇去了浮油。蓉儿更是像只快乐的小麻雀,围着桌子转,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尝那个。
婉娘吃着母亲夹到碗里的菜,那熟悉的味道瞬间唤醒了她所有的味蕾记忆,也熨帖了她漂泊数月的心。她细细说着在府城的见闻,染坊的宏大,老师傅们的各有所长,“金风玉露”成功时的喜悦,清晖书院山长的儒雅,当然,也提到了那位“学识渊博、屡次指点迷津”的顾夫子,言语间是真诚的感激。她讲得生动,家人听得入神,时而惊叹,时而欢笑,一顿饭吃得热闹又漫长,直到夜色深沉,碗盘皆空,仍意犹未尽。
饭后,林大山帮着林老根收拾碗筷,蓉儿在院子里消食。王氏拉着婉娘进了她和林老根的里屋,说是有体己话要说。芝兰有些倦了,便先回房歇息。
油灯下,王氏拉着女儿的手,细细打量,仿佛怎么都看不够。“我儿真真是出息了。”她摩挲着婉娘手指上那些尚未褪尽的染料痕迹和微微的薄茧,心疼又骄傲,“那些事,听着就难为,亏你能做成。只是,也太劳心费力了,往后可不能再这么拼命。”
婉娘依偎着母亲,感受着这份毫无保留的疼惜,心中柔软一片。“娘,我不累。做自己喜欢的事,再难也觉得有滋味。只是……离家这么久,最是想念家里,想念您和爹。”
母女俩说了好一会儿贴心话,从府城吃住是否习惯,到周老板为人是否宽厚,再到归途是否顺利。末了,婉娘想起席间观察到的细节,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娘,我瞧嫂子……这肚子,似乎比寻常四个月的妇人大上不少?可是我看嫂子气色精神都好,又不似有什么不妥。”
王氏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眉头微微蹙起,压低了声音:“你也看出来了?我正为这事悬着心呢。按理说,四个多月,是不该这般显怀的。我悄悄问过芝兰,她自己倒没觉着特别,只说近来身子是沉些,胃口也好。只是……”她叹了口气,“她这几日,夜里腿肚子常抽筋,疼得厉害,有时白天站久了或走多了,小腿也浮胀。我按老法子给她热敷揉捏,也只能缓解一时。我心里头……总有些不安生。私下跟你爹嘀咕过,你爹说,怕不是……双胎?”
“双胎?”婉娘心下一惊。在这医疗条件有限的古代,双胎生产风险远比单胎要大得多,难怪母亲如此担忧。
“是啊。”王氏眉头锁得更紧,“若是双胎,自然是天大的福气,一下子得俩孙儿,谁不欢喜?可这怀的时候辛苦,生的时候更是闯鬼门关。芝兰身子骨虽壮实,到底年轻,又是头胎……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婉娘听着,结合嫂子腿抽筋、浮肿的症状,心中暗忖:这不仅是双胎负担重的问题,恐怕也开始缺钙了。孕期对钙质需求大增,尤其是双胎,若补充不足,极易引起小腿抽筋、牙齿松动等问题,长远看对母婴骨骼健康都不利。
她握住王氏的手,安慰道:“娘,您先别太忧心。双胎是喜事,说明咱们林家福泽深厚。嫂子腿抽筋、浮肿,许是孕期常见的辛苦,也可能是需要多补些养料。我记得……似乎多吃些鱼虾、骨头汤、牛乳、豆制品,对孕妇和胎儿骨骼都好。明日,咱们还是再请李大夫来家,或是带嫂子去镇上,请他仔细把把脉,确诊一下。若真是双胎,也好让大夫根据嫂子的情况,早早给出调理和注意事项,咱们心里也有个底,总好过胡乱猜测,自己吓自己。”
王氏听女儿说得在理,且条理清晰,心中稍定:“你说得对,是该再请大夫瞧瞧。明日一早,就让大山套车,送芝兰去镇上李大夫那儿。你跟着去,你心细,又在外头见过世面,有什么话也好问。”
母女俩又说了会儿话,直到夜深才各自歇下。婉娘躺在自己久违的、铺着松软棉被的炕上,听着窗外熟悉的虫鸣,心中却惦记着嫂子的事,久久才入睡。
次日一早,林大山便套好了牛车,铺上厚厚的褥子。芝兰起初觉得婆婆和丈夫小题大做,自己并无大碍,但见全家人都如此郑重,便也顺从了。婉娘陪着她一起坐在车上,王氏又往车上放了些鸡蛋、干菜,说是给李大夫的谢礼。
到了镇上李大夫的医馆,因是熟客,且见芝兰肚子确实显大,李大夫便格外仔细。他让芝兰静静坐下,先是凝神诊脉,左右手交换,反复品了许久,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诊完脉,他又问了芝兰近来的饮食、睡眠、胎动感觉,以及腿抽筋的详细情况。
末了,李大夫洗净手,回到案前,脸上露出了笑容,对忐忑等待的林大山和婉娘说道:“恭喜!少夫人这脉象,滑利有力,如盘走珠,且左右寸关尺部皆显旺盛生机之象。确是双胎无疑! 眼下看来,两个胎儿发育得都很好,胎心稳健。少夫人自身气血也足,底子厚实,这是极好的。”
果然是双胎!林大山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嘴咧得老大,只会傻笑。婉娘也松了口气,忙问:“李大夫,那家嫂近日腿肚时常抽筋,小腿浮肿,可是有何不妥?该如何调理?”
李大夫捻须道:“双胎负担重,母体精血耗费倍增。腿足抽筋,乃肝血不足,筋脉失养所致;下肢浮肿,则是脾肾之气运化水湿之力稍显不足。此乃怀双胎常见之辛苦,不必过于惊恐。”他提笔写下药方,“我开一剂温和的养血舒筋、健脾利水的方子,先服五剂看看。更重要的是日常饮食调理。”
他看向婉娘,眼中带赞许:“方才听姑娘提及鱼虾骨汤,甚合医理。确需多食些滋补肝肾、强健筋骨之物。如鲫鱼汤、河虾、猪骨(敲碎熬汤)、羊乳牛乳(若可得)、豆制品、黑芝麻、核桃等。亦要多吃新鲜菜蔬,少食咸腻。还需注意休息,勿久站久行,夜间可将双腿垫高些,以利气血回流。保持心境舒畅,至关重要。”
得了李大夫明确的诊断和详细的嘱咐,林大山和婉娘心中大定,千恩万谢,付了诊金药费,带着包好的药,小心翼翼地将芝兰扶上车,踏上了归途。
回村的路上,林大山赶着车,嘴角的笑意就没下去过,时不时回头看看车厢里的妻子,目光柔软得能滴出水来,又透着一股初为人父、而且是双倍父亲的、混杂着激动与无措的憨喜。
婉娘握着芝兰的手,将李大夫的话细细转述,尤其是饮食调理的部分。芝兰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脸上洋溢着一种混合了惊讶、温柔与无比自豪的光彩。她低声对婉娘说:“没想到……竟是两个。怪不得总觉得他(她)动得格外有劲。” 对于可能面临的更多辛苦和风险,她眼中虽有瞬间的思量,但很快便被强烈的母性喜悦所覆盖,“两个也好,热闹。不管是小子还是闺女,我都欢喜。”
回到家中,消息公布,林家小院顿时陷入了又一轮巨大的情绪波动。
林老根听闻确诊双胎,先是一怔,随即猛地一拍大腿,连声道:“好!好!祖宗显灵!双喜临门!” 他在堂屋里来回踱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但踱了几圈后,脚步慢了下来,脸上喜色依旧,眉头却微微锁起,捻着胡须沉吟道:“双胎自是福气,可这生产……孩儿他娘,你得更上心些,万不能有丝毫闪失。”
王氏的反应最为复杂。最初的狂喜之后,担忧立刻如潮水般涌上,甚至比昨晚更甚。她拉着芝兰的手,一遍遍重复李大夫的嘱咐,又忙不迭地去翻看家里还有哪些适合孕妇吃的东西,嘴里念叨着:“可得仔细了,仔细了……从今儿起,什么事你都别管,就给我好好养着!想吃什么,只管说!大山,你听见没?你媳妇现在是咱家最金贵的,你可得护好了!”
蓉儿则拍着手围着芝兰转:“两个小娃娃!太好了!我有两个小侄儿小侄女可以带他们玩了!”
芝兰被家人围在中间,感受着这份浓烈得化不开的关切与喜悦,心中暖流涌动。她看着婆婆的担忧,公公的喜悦与隐忧,丈夫的傻笑与紧张,小叔的憨笑,小姑的细致叮嘱,还有小蓉儿的天真快乐……所有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她此刻最真实的心境背景。而她自己的心中,那份即将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的惊奇与骄傲,压倒了一切。她轻轻抚摸着肚子,笑容温柔而坚定:“爹,娘,你们放心,我和孩子都会好好的。这是咱们林家的大福气呢。”
夕阳的余晖再次洒满小院,将每个人的身影拉长。喜气依旧盈门,但这份喜悦之下,已悄然沉淀了一份更加沉甸甸的责任与小心翼翼的守护。林家即将迎来新的人口翻倍,而如何平安顺遂地迎接这份双倍的福气,成了接下来数月里,全家上下心照不宣的头等大事。婉娘看着家人各异却同样真挚的神情,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要尽自己所能,用所知所学,帮助嫂子安稳度过孕期,迎接那两个小生命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