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周老板的信是婉娘返家后第三日,托镇上锦绣坊分号往府城送的。信中除了告知平安抵家、问候近况,也简要提了家中嫂嫂怀有双胎、需多补充奶食之事,顺笔问及府城周边或周老板行商往来间,可知何处有健康温顺、正值产奶期的奶牛售卖,价格几何,林家愿出价购买。
信送出时,婉娘并未多想。只道周老板人脉广,或许能帮忙打听,成与不成,皆看缘分。毕竟奶牛在这乡间算是稀罕物,价值不菲,非寻常农家所能轻易饲养。她甚至已做好了若实在难寻,便退而求其次,多费些银钱在镇上定期购买羊乳或托人从远处捎带牛乳的打算。
谁知,信送出不过短短三日,一个午后,林家小院外便传来了虎子激动又疑惑的尖叫声:“快来看呀!有个好看的叔叔!还牵着……牵着好大一头花牛!”
院内众人闻声而出。只见院门外,融融秋阳下,一人一牛正静静立着。那人身姿挺拔,一袭半旧的青衫洗得干干净净,外罩同色棉布半臂,腰间系着寻常布带,正是本该在数百里外府城书院中的顾文渊!他手中牵着一头体型匀称、毛色黄白相间、乳房饱满的成年奶牛。那牛显然性情温顺,正低头嗅着路边的青草,鼻息喷出浅浅的白雾。
顾文渊见林家众人出来,从容松了牵牛的绳子(那牛便乖巧地站定),上前几步,拱手为礼,笑容清浅温和:“林老爷,林夫人,大山兄弟,林姑娘,冒昧来访,叨扰了。”
林家众人俱是愣住了。婉娘更是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林大山最先反应过来,虽满心疑惑,但还是连忙上前回礼:“顾……顾夫子?您怎么来了?这……这牛是?”
林老根和王氏虽未见过顾文渊,但听儿子称呼“顾夫子”,又见此人气度不凡,与女儿信中提及的那位“学识渊博的顾夫子”特征吻合,立刻明白了来人身份,忙热情相让:“原来是顾夫子!快请进,快请进!真是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王氏更是眼尖,目光在那头健壮的奶牛和顾文渊之间打了个转,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脸上笑容更深。
顾文渊被迎进堂屋,那奶牛则被林大山暂时拴在了院中一棵树下,引得蓉儿和邻居家几个孩子远远围着,好奇又不敢靠近。
落座上茶后,不待林家人询问,顾文渊便主动解释道:“前日偶遇周老板,听他提及林姑娘来信,言及家中急需奶牛。恰巧顾某一位同窗家中经营牧场,近日正有一批健壮温顺的奶牛出栏。顾某想着此事紧要,便自作主张,去挑了一头性情最是温和、产奶也丰沛的,顺路送来。周老板本想亲自安排,无奈近日布庄与染坊事务缠身,便托顾某代为走这一趟,也替他向府上问好。”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将缘由归结于“偶遇周老板”、“同窗家有牧场”、“顺路送来”,又抬出周老板的名头,显得合情合理,毫无刻意之嫌。至于他为何会对婉娘家信内容如此清楚,一句“周老板提及”便轻轻带过,仿佛再自然不过。
婉娘心中却是波澜微起。她写信给周老板不过三日,顾文渊便已“偶遇”周老板得知消息,并迅速从“同窗家牧场”挑选好牛,亲自送来。这“顺路”也顺得太巧、太远了些。府城到此,加头牛快马加鞭也得半日路程,他一个书院夫子,若非特意,怎会“顺路”至此?且周老板若真托他送牛,以周老板周全的性子,至少会提前捎个口信,绝不会让贵客如此突兀上门。
她目光落在顾文渊那略带风尘之色却依旧清朗的眉目上,见他端起粗瓷茶碗饮茶的动作自然从容,仿佛真的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顺手之事。再想到那日书院辞别时,他状若无意问及地址的情景……一个念头隐隐浮上心头,让她耳根微微发热,忙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神色。
林老根和王氏却未想那么多,只觉这位顾夫子不愧是读书人,热心又周到,为了自家的事特意跑这一趟,实在令人感激。王氏连声道谢:“这可真是……太麻烦顾夫子了!为了我们家的事,让您跑这么远的路!这牛瞧着真好,定是费了不少银钱吧?该多少银子,我们这就拿给您!” 说着便要起身去取钱。
顾文渊连忙摆手:“林夫人切莫如此。这牛并非顾某所购,乃是周老板感念林姑娘在府城助他良多,特意赠与府上,聊表心意。银钱之事,周老板早已与牧场结清,再三叮嘱顾某,万万不可收府上的钱。周老板还说,若非林姑娘,他的‘四季’系列与书院订单难成,这区区一头奶牛,实不足以表达谢意之万一,请府上务必笑纳,否则便是见外了。”
他语气恳切,又将周老板的“心意”摆在前面,说得情真意切。王氏和林老根闻言,对视一眼,心中对周老板的感念又多了一层,同时也不由暗暗咋舌周老板出手之大方。一头健壮的产奶牛,在这年头,少说也得十几二十两银子,竟说送就送了。
“周老板真是太客气了!”林老根感慨道,“既如此,我们便厚颜收下了。顾夫子,您一路辛苦,定要在家多住几日,让我们好好款待!” 乡下人实在,表达感激的方式就是热情留客。
顾文渊微笑道:“多谢林老爷盛情。顾某确需在附近镇上拜访一位故友,盘桓一两日。今日已是不早,便不多叨扰,还需去镇上寻个落脚处。”
“那怎么成!”王氏立刻道,“到了家门口,哪有过门不入、让您去住客栈的道理!家里虽简陋,空房还是有一间的,被褥都是干净的!顾夫子若不嫌弃,务必在家里住下!也让咱们尽尽地主之谊!” 林大山也在一旁诚恳挽留。
顾文渊推辞不过,又见婉娘也微微点头示意,便不再坚持,从善如流地应下了:“那……便叨扰府上了。”
当晚,林家倾尽所有,置办了一桌比婉娘归家那日更丰盛的酒菜。除了家常的鸡鱼肉,王氏还特意将春天晒的蘑菇、去岁收的栗子都做了菜,又烙了香喷喷的葱花油饼。顾文渊举止文雅,谈吐风趣,虽身份是夫子,却毫无架子,对林老根问及的农事节气、林大山提及的山林见闻,都能接上话,且言之有物,令林家人倍感亲切。席间气氛融洽欢快。
饭后,林大山兄弟陪着顾文渊在堂屋说话,婉娘则帮着王氏收拾灶房。洗碗时,王氏凑到女儿身边,压低声音,眼中闪着意味深长的光,悄声问道:“婉娘,你跟娘说实话,这位顾夫子……是不是对你有意?”
婉娘手一滑,碗差点掉进盆里,脸颊倏地红了:“娘!您胡说什么呢!”
“我哪有胡说?”王氏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女儿,声音压得更低,“你瞧他,大老远从府城跑来,就为送一头牛?周老板便是再感激你,派个得力伙计送来便是,何劳动他一个书院夫子?还‘顺路’?这路顺得可忒远了!方才吃饭时,我瞧他虽跟大伙儿说话,那眼神儿可没少往你这边瞟,清清亮亮的,透着关心。你是没留意,他看你的时候,那神情跟看别人都不一样。”
王氏是过来人,心思又全在儿女身上,观察得细致入微。婉娘被她说得心慌意乱,耳根脖颈都染上了绯色,手下无意识地搓着碗沿,低声道:“顾夫子……是君子。在府城时,他于染色之道上对我多有指点,是难得的良师益友。此番送牛,许是周老板托付,他为人热忱,便应下了。娘您别多想,平白让人尴尬。”
“良师益友?”王氏哼笑一声,显然不信,“我瞧可不止。这顾夫子模样、学问、人品,瞧着都是顶好的。对你又有这份心……”她顿了顿,仔细观察女儿的神色,见女儿虽羞赧,却并无厌烦抵触之意,心中便有了数,语气转为认真,“婉娘,你跟娘交个底。你……你觉得这顾夫子如何?若他真有那意思,你心里头,是喜还是不喜?”
灶房里只余哗啦水声与碗碟轻碰的脆响。昏黄的油灯光晕下,婉娘沉默了片刻。母亲的话,将她心中那些朦胧的、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思绪挑明到了眼前。
顾文渊如何?她想起他清朗的眉目,渊博的学识,温和的谈吐,以及那份对自己毫无保留的尊重与欣赏。想起槐树下那些开阔心胸的讨论,想起他对自己技艺不足的敏锐洞察与未来方向的高远指引,也想起他今日风尘仆仆牵牛而来的身影……心中那丝悸动与暖意,无法否认。
可是……
“娘,”婉娘抬起头,眼中羞涩未褪,却已恢复了平日的清亮与冷静,“顾夫子……其人如清风朗月,女儿自是敬重的。他待女儿以诚,以友,女儿感念于心。只是……”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清晰坚定:“只是,女儿如今刚自府城归来,家中诸事待理,嫂嫂孕期需要照顾,我自己的染艺也还有许多想法亟待实践。至于终身大事……女儿并非不喜,只是觉得,眼下并非最急迫之时。许多事,尚需时间看清,也需缘法自然。顾夫子是君子,女儿亦愿以君子之谊待之。将来如何,且行且看,不必急于一时定论,更不应因外界因素而草率。”
她这番话,既承认了对顾文渊的好感与尊重,又明确表达了自己现阶段的重心不在婚嫁,且对待这份萌芽的情愫持谨慎、自然、顺其发展的态度。理智而清醒,既未盲目沉溺,也未刻意回避。
王氏听着,心中既欣慰女儿的沉稳有主见,又难免有些惋惜。这般好的儿郎,女儿若能与之结缘,自然是天大的福气。但她也知女儿性子,看似柔和,实则极有主意,一旦认定,便难更改。更何况女儿说的也在理,芝兰正怀双胎,家里确实需要她,她自己的事业也刚见起色。
“罢了,”王氏叹了口气,接过女儿洗好的碗擦干,“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娘相信你的眼光和分寸。只是……缘分来了,也别太拗着。顺其自然就好。这顾夫子瞧着是个稳妥人,你们既以朋友相交,便好好相处。家里的事,有娘呢,你别太挂心。”
“谢谢娘。”婉娘依偎了一下母亲,心中一片暖融踏实。
夜色渐深,林家为顾文渊准备的厢房亮起了灯。婉娘回到自己房间,推开窗,正好能看见那间厢房的窗纸透出的柔和光晕,以及窗棂上隐约映出的、正在翻阅书卷的修长侧影。秋风送爽,带来院子里那头奶牛偶尔的轻哞声。她静静站了一会儿,方才与母亲谈话时的那份冷静渐渐沉淀,心底却有一丝陌生的、柔软的涟漪,随着那窗内的灯光,微微荡漾开来。
未来如何,确如她所言,且行且看。但至少今夜,这份跨越山水而来的、带着奶牛与秋风的善意与情愫,已悄然为林家坡这个平凡的秋夜,添上了一抹不同于往常的、清雅而动人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