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带着雨霁后特有的通透,穿透薄雾,滤过庭院里层层叠叠的枝叶,洒下细碎而跳跃的光斑,像一场无声却盛大的金色细雨。微风携着泥土与草木苏醒的气息,慵懒地漫进别墅,试图抚平空气中某些看不见的皱褶。
苏晚星坐在庭院的长椅上。一本摊开的散文集搁在膝头,书页被风吹得微微翻卷,她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纸张的边缘,心神早已飘远,缠绕在昨日顾晏辰那句看似不经意、却在她心中投下巨石的问询上。
“你很喜欢画画?”
他的声音,似乎还带着庭院里微凉的空气,回响在耳畔。那双总是结冰的眼底,那一刻,是否也掠过了一丝她不敢确认的……温度?
这几日,无形的枷锁确实在松动。禁足令消弭于无形,庭院成了她可以短暂呼吸的天地。偶遇时,他依旧沉默,视线擦肩而过,但那目光里淬人的冰刺似乎钝化了,不再带着刻意碾轧的寒意。这点细微的变化,像石缝里渗出的、极其吝啬的泉水,却足以让她这株濒临干涸的植物,生出一点点不敢声张的、颤巍巍的绿意。
她望着远处被阳光照得发亮的叶片,心底那点微弱的希冀,如同叶脉间流动的光,明明灭灭。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娇亮、带着不容忽视存在感的女声,像一把锋利的剪刀,猝然剪断了庭院的宁静:
“晏辰哥!我来啦!”
苏晚星蓦地一颤,仿佛从一场短暂的、自欺欺人的暖梦中惊醒。她抬起头,目光投向别墅大门。
一个穿着当季限量款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正姿态曼妙地走进来。妆容精致到每一根睫毛都透着精心打理过的弧度,眉眼飞扬,红唇潋滟,周身散发着被娇养和追捧浸润出的、耀眼而略带攻击性的光芒。她像一颗被骤然投入平静湖面的钻石,硬生生用自己的光芒,切割开四周质朴的自然光景。身后跟着的佣人,手里提着印有名牌logo的精致礼盒,更衬得她此行“郑重”且“理所当然”。
苏晚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下沉。
林薇薇。
这个名字伴随着财经杂志边角那些模糊的照片,以及某些语焉不详的“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传闻,瞬间清晰无比地撞进她的脑海。真人比照片更具冲击力——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优越感与骄纵,几乎化为实质的气场,让她瞬间感到了强烈的、被审视和被排斥的不适。
林薇薇踏入庭院,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几乎立刻就锁定了长椅上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她眼中的笑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审视与评估。她的视线像带着细小的倒刺,从苏晚星洗得发白的简单布裙,扫过她脂粉未施、苍白清秀的脸庞,最终定格在她手中那本略显陈旧的书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足够锋利的讥诮弧度。
苏晚星下意识地站起身。书本被她紧紧攥在胸前,仿佛那是一面脆弱不堪的盾牌。她感到喉咙发干,脚步钉在原地,进退维谷。林薇薇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那里面清晰的敌意,如同冷箭,直指她最自卑、最无法掩饰的软肋——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对这处精致空间的一种“玷污”。
顾晏辰听到动静,从别墅里走了出来。他穿着居家的深灰色毛衣,身形挺拔,面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疏离。看到林薇薇,他脸上没有惊喜,也没有不耐,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
“你怎么来了?”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想你了,就来看看呗!”林薇薇瞬间切换了表情,娇嗔着快步上前,极其自然地伸手挽住了顾晏辰的胳膊,身体亲昵地贴近,“晏辰哥,你这儿怎么多了个‘生面孔’啊?”她刻意加重了“生面孔”三个字,目光再次斜睨向苏晚星,挑衅意味十足。
顾晏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臂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却又坚定地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回来。“苏晚星。暂时住这儿。”他介绍得极其简短,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没有解释缘由,没有界定关系,甚至没有多看苏晚星一眼,仿佛她只是庭院里一株新移栽的、无关紧要的灌木。
这种刻意的疏离和轻描淡写,比直接的厌恶更让苏晚星心头发冷。
林薇薇却显然不满足于此。她柳眉一挑,目光像探针一样刺向苏晚星,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暂时住这儿?晏辰哥,你现在心肠也太好了吧?什么来路不明、看着就穷酸的人都能往家里带?别是打什么歪主意,赖上你了吧?”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扎进苏晚星最敏感、最疼痛的神经。穷酸。来路不明。赖上。 这些词汇带着林薇薇特有的、娇滴滴的恶意,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自尊,践踏得粉碎。血色瞬间从她脸上褪去,嘴唇微微颤抖,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传来尖锐的痛感,才能勉强抑制住汹涌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屈辱感。
她死死低着头,不敢看顾晏辰,更不敢看林薇薇。反抗?她拿什么反抗?她的身份,她的处境,在林薇薇面前,就像透明玻璃一样不堪一击。任何辩驳,都只会沦为对方眼中更可笑、更卑微的挣扎。
顾晏辰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不悦。林薇薇的尖刻,像指甲刮过玻璃,让他心底泛起一股陌生的烦躁。他并不喜欢听人如此贬低苏晚星,尤其是用这种践踏人格的方式。但……林薇薇的身份,两家盘根错节的关系,以及他自己内心深处尚未理清的矛盾,让他无法像对待其他人那样,直接而冰冷地制止。
“薇薇,”他的声音沉了沉,带着一丝警告,却轻飘飘得毫无分量,“注意言辞。”
这句不痛不痒的提醒,听在林薇薇耳中,无异于一种纵容。她眼中得意之色更甚,看向苏晚星的目光愈发轻蔑:“我说话直,晏辰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总比有些人,明明寄人篱下,还装出一副清高样子,看着就碍眼。”
寄人篱下。清高。碍眼。
苏晚星的眼前瞬间模糊了。滚烫的液体在眼眶里疯狂积聚,她用尽全身力气咬着下唇,才没让那丢脸的泪水当场决堤。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她清晰地感觉到,顾晏辰那句苍白的“注意言辞”之后,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没有为她辩解,没有制止林薇薇进一步的羞辱,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默认了。默认了她可以被如此对待。
这个认知,比林薇薇的恶语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灭顶的失望。那点刚刚萌芽的、关于“或许不同”的微弱希冀,在这一刻,被彻底冻毙在对方冷漠的视线和纵容的沉默里。
顾晏辰看着苏晚星瞬间煞白的脸和强忍泪水的模样,胸腔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浸了冰水的棉絮,又冷又堵。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让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将那抹刺眼的苍白和脆弱从林薇薇恶意的目光下隔开。但青梅竹马笑盈盈的脸,家族利益的牵绊,以及内心深处那该死的、不肯轻易低头的骄傲和对“偏离轨道”的恐惧,像多重枷锁,牢牢锁住了他的声音和动作。
他最终只是略显生硬地转过身,对林薇薇说:“进去吧。”语气平淡,脚步却有些快,像是急于逃离这令人不适的场面。
林薇薇胜利者般瞥了苏晚星一眼,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挑衅的声响,经过苏晚星身边时,肩膀“不经意”地、力道十足地撞了她一下。
苏晚星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一步,膝上的书本“啪”地掉在地上,书页散开,狼狈地摊在泥土与落叶之间。她蹲下身,指尖颤抖着去捡。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堪重负,直直坠落在摊开的书页上,迅速晕开一团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委屈、难堪、不甘、还有那刚刚升起就被无情碾碎的、对顾晏辰最后一丝期待的破灭……所有情绪混杂交织,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阳光依旧温暖,草木依旧芬芳,可她的世界,在这一刻,重新坠入冰窖。
她抱着沾了泥土和泪水的书,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回别墅,走向二楼那个暂时属于她的囚室。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每一个脚步,都浸满了无声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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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茶香袅袅。
林薇薇优雅地品着红茶,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别墅里每一处可能留下“苏晚星痕迹”的角落。“晏辰哥,你这儿什么都好,就是多了个不该在的人,看着真闹心。”她放下茶杯,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她到底凭什么住这儿啊?”
顾晏辰摩挲着杯沿,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她父亲欠了笔债。”
“欠债?”林薇薇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语气立刻变得尖锐而“正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让她住这儿算怎么回事?多不方便!我看就该让她出去打工,自己挣了还!省得在这儿白吃白住,碍手碍脚!”
顾晏辰没有立刻回答。让苏晚星离开?这个念头让他心头莫名一窒。他想起那幅藏在枕头下的梧桐树,想起画室里她专注的侧影,想起高烧时她脆弱的呼吸……不,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他的沉默,被林薇薇误解为默许。她心中得意更甚,得寸进尺:“就算暂时让她待着,也不能太清闲了吧?总得干点活,抵点食宿费不是?不然也太便宜这种人了。”
顾晏辰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最终,他只是几不可察地抬了抬下颌。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一种近乎残忍的、放任自流的姿态。
他想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也提醒苏晚星:看清楚,你的位置。你依然是我可以“处置”的对象,我的“在意”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被更现实的关系和利益压倒。同时,他也想用林薇薇的刁难,作为一块试金石,试探苏晚星的底线,也……折磨自己那越来越不受控制的心软。
张妈被叫来,接收到林薇薇趾高气扬的指令和顾晏辰沉默的默许后,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却只能转身上楼。
苏晚星刚用冷水敷过红肿的眼睛,听到敲门声和张妈为难的传话,心彻底沉到了谷底。果然。 她闭了闭眼,将汹涌的泪意逼回。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
她走下楼,像走向刑场。
林薇薇翘着腿,用下巴指了指茶几上凌乱的杯碟:“把这些收了,洗干净。然后去厨房,把水果洗好,切成小块端上来。我看着呢,别想偷懒。”
苏晚星站在原地,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感受到顾晏辰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目光似乎落在别处,又似乎无处不在。他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那是一种比斥责更冰冷的——无视。
她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走上前,开始默默地收拾。瓷器碰撞发出清脆却冰冷的声响。
顾晏辰的目光,终于无法控制地,追随着她走向厨房的、落寞而僵硬的背影。那背影仿佛承载了千斤重量,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他手中的茶杯,被他不自觉地握紧,滚烫的茶水微微晃荡。
他到底在做什么?
用另一个女人的恶意,去惩罚这个已经伤痕累累的女孩?以此来证明自己并未“心软”,并未“失控”?
一种强烈的自我厌弃和烦躁感攫住了他。他既心疼苏晚星此刻的隐忍,又恼怒于自己这不受控的心疼。两种情绪在他胸中激烈冲撞,让他几乎坐立难安。
厨房里,水声哗哗。
苏晚星站在水池边,冰凉的水冲刷着她的手,也冲刷着她脸上再次滑落的泪水。她机械地洗着杯子,洗着水果,锋利的刀刃划过果肉,仿佛也在切割她早已麻木的心脏。
顾晏辰的沉默,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那点“缓和”,原来如此廉价,如此不堪一击。
在这个属于他的世界里,她永远都是那个可以被随意牺牲、随意践踏的“外人”。
她将切好的、整齐却毫无生气的果块摆进晶莹的水晶盘。指尖冰冷,心更冷。
当她再次端着果盘,像完成一件屈辱的任务般走到客厅,轻轻放在林薇薇面前时,林薇薇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切得真难看,”她撇撇嘴,语气理所当然,“重新切。要均匀,要好看。这点事都做不好吗?”
苏晚星的身体,彻底僵住了。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耳边嗡嗡作响。她看着那盘精心切好的水果,看着林薇薇挑剔而恶意的脸,最后,眼角的余光,瞥向那个依旧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顾晏辰的拳头,在身侧握紧了,指节泛出用力的青白色。他的下颌线绷得死紧,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他看着苏晚星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簇最后的光亮似乎也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空洞。
拦住她。说够了。
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
可她……是苏明远的女儿。林薇薇……是林家的女儿。
就在这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苏晚星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重新端起了那盘水果。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再次走向厨房。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心如死灰的、彻底的绝望。
顾晏辰猛地闭上了眼睛,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
这场由林薇薇掀起的风波,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不仅彻底冰封了庭院里那点可怜的暖意,更将苏晚星心中刚刚松动的那点希望,连同顾晏辰自己那混乱不堪的内心,一同埋葬进了更深的、更寒冷的黑暗之中。而风暴,显然还未到平息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