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的水,一直开着,龙头似乎有些松动,发出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嘶嘶声,像某种压抑的呜咽。冷水冲刷着苏晚星的指尖,直到皮肤发白发皱,带来麻痹般的凉意,却浇不熄心头那簇被屈辱和难堪点燃的、灼人的火焰。
她重新拿起那把锋利的水果刀。指尖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连带着纤细的手腕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刀刃抵上苹果光滑的表皮,阳光透过厨房窗户,在刀锋上反射出一点冰冷刺目的光。
他就在外面。
一墙之隔。
听着,看着。
这个认知像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她的神经。她放慢动作,近乎偏执地将苹果切成大小几乎完全一致的月牙状,每一刀的落点都精确计算,仿佛这不是在切水果,而是在完成某种沉默的、无望的献祭。可越是专注手上的动作,林薇薇那张刻薄的笑脸,那些带着毒刺的话语,就越发清晰地在她脑中回旋、放大。
“什么来路不明、看着就穷酸的人……”
“寄人篱下,还装清高……”
每一个字,都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她早已脆弱不堪的自尊上。而比这些话语更刺骨的,是顾晏辰那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空气,无处不在,却又从未真正落在她身上,为她遮挡半分风雨。
终于,果盘再次被摆满。色彩鲜亮,形状规整,无可挑剔。苏晚星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胸腔里打着颤,带着泪水的咸涩。她抬手,用微凉的、湿漉漉的手背,飞快地擦过眼角,然后端起沉重的果盘,像端着自己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走出了厨房。
“林小姐,切好了。”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即将飘落的羽毛,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却掩盖不住深处那丝被碾碎过的痕迹。
林薇薇的目光,懒洋洋地扫过果盘,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她没有去碰水果,反而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端起了面前那杯早已半凉的茶。手腕极其刻意地、夸张地一晃——
琥珀色的茶水,像一道恶意的瀑布,从杯口倾泻而出,大半精准地泼洒在苏晚星浅色的裙摆上。温热的液体迅速渗透布料,紧紧黏附在皮肤上,带来黏腻而屈辱的触感,那片深色的、不断扩散的水渍,在素净的裙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哎呀,”林薇薇放下杯子,语气敷衍得近乎挑衅,眼底毫无愧意,只有得逞的、冰冷的快意,“手滑了。你这衣服……看着就不经事,溅上茶渍怕是洗不掉了。不过,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对吧?”
“值钱东西”几个字,被她咬得又轻又慢,像毒蛇吐信。
那温热的茶水,此刻却像滚油,烫得苏晚星浑身一颤。她低下头,看着裙摆上那片迅速扩大的、丑陋的污渍,又猛地抬起眼,看向林薇薇那张写满恶意的、精致却扭曲的脸。胸中那口一直被强行压抑的浊气,终于冲破了隐忍的堤坝。
“你是故意的。”她开口,声音不再轻如羽毛,而是带着一种干涩的、被砂石磨砺过的沙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细微却清晰的倔强。
这是她来到这里后,第一次,没有选择低头吞咽,而是挺直了脊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尽管那声音如此微弱,尽管她浑身都在发抖。
林薇薇明显怔住了,似乎没料到这只“沉默的羔羊”竟敢呲出稚嫩的牙齿。随即,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眼中闪过锐利的寒光:“我故意的又怎样?苏晚星,你一个靠抵债才能站在这里的人,有什么资格跟我顶嘴?认清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的玩意儿,也配跟我谈‘故意’?”
“我欠债,但不欠你侮辱!”苏晚星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眶红得吓人,泪水在里面疯狂打转,却被她死死锁住,“我有我的尊严!你不能……不能这样欺负人!”最后几个字,带着明显的颤音,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客厅的空气,瞬间凝结成冰。
张妈站在角落,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眼中满是焦急与不忍,却不敢上前一步。所有的目光,都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聚焦在了那个始终沉默地坐在主位沙发上的男人身上。
苏晚星也看了过去。
她的目光,带着最后一点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盼,像即将燃尽的烛火,摇曳着投向顾晏辰。说点什么吧。 她在心里无声地祈求。哪怕只是一句“够了”,哪怕只是一个制止的眼神……
然而,她等来的,是比林薇薇的茶水更冰冷、更彻骨的判决。
顾晏辰终于动了。他缓缓抬起眼,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对林薇薇跋扈的不悦,没有对她委屈的体察,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寒的漠然。然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利刃,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割裂了她最后那点可怜的幻想:
“苏晚星,道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碾碎。
苏晚星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逆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怔怔地看着顾晏辰,眼中先是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那震惊迅速被更深的、铺天盖地的失望和绝望所取代。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一切束缚,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裙摆那片湿冷的茶渍上,晕开更深的、绝望的痕迹。
道歉?
向这个故意刁难、肆意羞辱她的人道歉?
在他眼里,错的一直都是她?她的反抗,她的委屈,她的尊严,原来如此不值一提,甚至……是一种需要被惩罚的“麻烦”?
心底那株刚刚因为前几日些许“缓和”而探出一点绿芽的幼苗,在这一刻,被这盆名为“道歉”的冰水,彻底浇熄,连根冻毙。最后一点微弱的、关于“或许不同”的期待,灰飞烟灭。
“我没错。”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种心如死灰后的奇异平静,“我不道歉。”她摇着头,眼泪无声地汹涌,下巴却微微抬起,不肯低下。
顾晏辰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看着她脸上交织的绝望与倔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知道林薇薇过分至极,他知道苏晚星承受了不公。可他该死的理智和那套冰冷的逻辑在尖叫:她是苏明远的女儿!林薇薇代表的是林家!你不能为了一个“仇人之女”去驳青梅竹马、家族世交的面子!这正是你该做的,顾晏辰,提醒她,也提醒你自己,你们之间横亘着什么!
他用这种残酷的方式,试图镇压自己心底那越来越不受控的、名为“心疼”和“在意”的猛兽。
可苏晚星此刻的倔强,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地刺穿了他所有冰冷的伪装,直抵心脏最柔软也最不堪一击的角落。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压迫的阴影,语气变得更加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躁:“我让你道歉。别给我惹麻烦。”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赤裸裸的、关乎她母亲、关乎她处境的威胁。
那威胁,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苏晚星摇摇欲坠的坚持。
母亲。
医院。
治疗费。
这三个词,像三把沉重的锁,瞬间锁死了她所有反抗的勇气。她可以不要尊严,可以忍受屈辱,但她不能拿母亲的安危去赌。顾晏辰的“麻烦”,她承受不起。
所有的倔强,所有的不甘,在这一刻,被现实的冷水彻底浇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绝望的灰烬。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肩膀垮了下去,背脊不再挺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再开口时,声音沙哑破碎,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在凌迟她所剩无几的灵魂:
“……对不起,林小姐。是……我错了。”
这声道歉,轻如蚊蚋,却重如千钧,砸在寂静的客厅里,也砸在顾晏辰骤然收缩的心脏上。
林薇薇脸上绽放出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得意笑容,眼神轻蔑如视蝼蚁:“早这样识趣不就好了?记住,摆正自己的位置,别妄想不该想的。”
顾晏辰看着苏晚星彻底失去光芒、只剩下死寂空洞的侧脸,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单薄如纸的肩膀,胸腔里那股烦躁和刺痛感达到了顶峰,几乎要破体而出。他猛地别开视线,声音冷硬地对林薇薇说:“秦默会送你。”
打发走心满意足却仍意犹未尽的林薇薇,客厅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和一片狼藉。
顾晏辰站在原地,看着苏晚星如同被抽走灵魂的木偶般,僵硬地蹲下身,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瓷和果皮。她的动作很慢,指尖微微颤抖,好几次险些被锋利的瓷片边缘划伤。泪水无声地滑落,混着裙摆未干的茶渍。她仿佛感觉不到外界的一切,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清理的动作,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伤和绝望所笼罩。
顾晏辰的喉咙发紧。他想说“别弄了”,想拉住她的手,想擦掉她的眼泪,想说“对不起”。可那三个字,像巨石堵在喉间,怎么也吐不出来。自尊、骄傲、混乱的仇恨与情感,还有对“失控”的恐惧,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最终,他只挤出一句干涩而冰冷的命令:“收拾完,回房间。”
然后,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大步走向书房。每一步都踏在沉重的心跳上,背后那道无声哭泣的、落寞的身影,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感知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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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晚星的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仿佛隔绝了最后一点光。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蜷缩在地毯上。像一只受伤太重、终于回到巢穴却再也无力修复的小兽,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压抑许久的、巨大的悲恸终于决堤。
不是啜泣,是近乎窒息的、撕心裂肺的无声恸哭。肩膀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哽咽,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衣裙,也浸湿了冰冷的地面。所有的委屈、屈辱、失望、心寒,还有对母亲安危的恐惧,对未来的绝望,混合成黑色的苦水,将她彻底淹没。
裙摆上的茶渍冰冷地贴着皮肤,指尖那一道被碎瓷划出的、细小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所有这些,都比不上心脏被反复碾轧后,那片空荡荡的、渗着血的剧痛。
顾晏辰。
他的沉默。他的命令。他的威胁。
他亲手,将她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和希望,踩进了泥里。
而此刻,一墙之隔的书房。
顾晏辰没有开灯,整个人陷在宽大的皮椅里,窗外渐沉的暮色将他笼罩。他手里捏着一支早已熄灭的烟,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将烟身捏断。
脑海中,苏晚星含泪倔强的脸,她绝望空洞的眼神,她沙哑破碎的道歉声,还有她最后蹲在地上、如同失去灵魂般收拾残局的背影……这些画面反复闪回、交错,像一场无声却惨烈的默片,在他眼前循环播放。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清晰的、绵密的刺痛。那不是愤怒,不是烦躁,是一种更陌生、更让他恐慌的情绪——是心疼,是愧疚,是铺天盖地的悔恨。
他都对她做了什么?
为了那该死的、越来越站不住脚的“仇恨”,为了那可笑的“面子”和“理智”,他纵容另一个女人肆意羞辱她,然后亲手逼迫她低头,碾碎她仅存的骄傲。
他猛地将手中的烟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双手插进发间,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顾晏辰,你这个混蛋。
你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却只会伤害那个最无辜、最脆弱的人。
而那个被他伤害至深的人,此刻正在隔壁的房间,承受着被他亲手加深的痛苦。那断断续续、极力压抑却仍隐约可闻的哭泣声,像细密的针,穿透厚重的墙壁,不断刺扎着他的耳膜,也刺扎着他早已混乱不堪的良心。
他站起身,在昏暗的书房里烦躁地踱步。几次走到门边,手已经搭上了门把,却又像被烫到一般缩了回来。道歉?他拿什么脸去道歉?他刚才的冷酷和威胁言犹在耳。
最终,他只能颓然地站在原地,像个被困在无形牢笼中的囚徒,承受着自己亲手酿造的苦果。
暮色彻底吞没了天空,别墅内外,一片沉寂的黑暗。
两扇紧闭的房门,隔开了两个世界,却隔不开同样在黑暗中煎熬的两颗心。一份是破碎后无声哭泣的绝望,一份是被愧疚和混乱反复凌迟的、无处安放的痛楚。
这场由冷眼旁观引发的刺痛,没有赢家,只有深可见骨、不知何时才能愈合的伤口,在寂静中,无声地渗着血。而那被彻底浇灭的微弱期待,是否还有重新点燃的可能?连这漆黑的夜,也给不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