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冷却的沥青,浓稠而滞重地灌满了房间。寒意不再满足于窗外徘徊,它顺着墙壁攀爬,从门缝钻入,丝丝缕缕地缠绕上苏晚星裸露的脚踝、手臂,最后渗入骨髓。她蜷缩在床褥深处,像一个试图缩回壳内的软体动物,却无处可逃。腹中的饥饿已从最初的锐痛演变为一种持续不断的、空洞的灼烧,但更尖锐的,是心口那块仿佛被硬生生剜去、又用冰渣填满的钝痛。
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暗影。顾晏辰那双盛满厌恶与不信任的眼眸,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在她意识的屏幕上灼刻。“你骨子里和你父亲一样……” 那句话,连同他冰冷决绝的语气,像带倒钩的鞭子,每一次回想,都在她心头的伤口上撕扯出新血。
为什么?
为什么父亲的罪孽要像胎记一样烙在她身上?
为什么她所有小心翼翼的善意、隐忍的努力,都抵不过那一句由偏见支撑的指控?
委屈不再沸腾,而是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绝望,像淤泥般堵塞着她的胸腔,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湿意。眼泪早已流干,只剩眼眶干涩的刺痛。胃部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提醒着她身体机能的脆弱,也映衬着她灵魂深处更巨大的空洞。她甚至没有力气翻个身,只能维持着那个自我保护的姿势,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意中,独自舔舐着新鲜而剧烈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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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时间以另一种方式缓慢爬行。
顾晏辰坐在宽大的皮椅里,姿势僵硬,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塑。桌上的台灯是唯一光源,冷冷地照着一地尚未收拾的、莹白刺目的瓷片碎片。每一片破碎的弧度,都反射着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
他已经对着那张合成的照片看了太久。在冰冷的理智审视下,伪造的痕迹无所遁形——像素的断层,光影的悖谬,人物与背景衔接处那微不可察却致命的生硬。铁证如山。不是苏晚星,从来都不是。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真相大白的释然,反而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胸腔最深处,缓慢地旋转。愧疚,不再是隐约的不安,而是化作了汹涌的、带着自我憎恶的洪流,将他彻底淹没。
他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在她刚刚病愈、身体最虚弱的时候,在她因为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缓和”而刚刚卸下一点防备的时候,他用最恶毒的猜测、最冰冷的言语、最残忍的惩罚,亲手将她推回了更深的冰窟。他甚至剥夺了她为自己辩解的机会,用绝对的权威碾碎了她的尊严。
他想起她最后看向他的眼神——震惊,委屈,难以置信,最后归于一片死寂的绝望。那眼神此刻无比清晰地灼烧着他的良心。而昨夜门外,她压抑的呜咽(如果他没听错),她因饥饿和心寒而可能经历的煎熬……这些想象如同凌迟的刀片,一片片剐着他的神经。
天光尚未完全撕破夜幕,书房窗外的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顾晏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拨通了秦默的电话,一夜未眠让他的声音沙哑紧绷:“结果?”
秦默的声音清晰而审慎,显然早已准备好汇报:“顾总,查清了。别墅隐蔽位置的监控拍到了全过程:下午15时47分,林薇薇小姐未经许可潜入别墅,于15时52分进入您书房,约一分钟后,瓷瓶被故意推落。她离开书房后,与在走廊等候的苏小姐短暂相遇,随即制造了‘目击’假象。您收到的那张照片,经技术分析确系后期合成,原始素材可能来自林小姐更早时候的偷拍。动机方面,与您近期对林小姐的禁令以及她对苏小姐的敌意直接相关。”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夯实了顾晏辰的推测,也加重了他心头的巨石。
“证据备份。以后,”顾晏辰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压抑着对林薇薇的怒意,更翻涌着对自己的厌弃,“林薇薇及其相关人员,禁止出现在西郊别墅方圆一公里内。若有违逆,你知道该怎么做。”
“明白,顾总。”
结束通话,书房重新陷入死寂。顾晏辰没有动,目光落在那些无辜的碎片上,却仿佛穿透它们,看到了隔壁房间里那个蜷缩的、被他伤害至深的身影。
道歉。
必须道歉。
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无比强烈。他站起身,几乎是冲动地想要冲向她的房间。但脚步在迈出书房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拖拽,猛地顿住。
怎么说?
“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轻飘飘的几个字,如何抵消他昨日的暴戾和残忍?如何面对她那双可能只剩下冰冷和疏离的眼睛?
长久以来铸就的骄傲、习惯性的掌控姿态、以及那种因身份和经历而形成的、近乎本能的“不低头”的倔强,在此刻筑成了一道更高、更厚的心墙,将他困在原地。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焦躁野兽,明明看到了出口,却因畏惧出口外的未知(她的反应,自己的狼狈)而逡巡不前。
最终,可悲的自尊占了上风。他选择了一种更隐蔽、也更……懦弱的方式。
他拨通了内线,打给张妈。声音努力维持平稳,却还是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张妈,准备些易消化的精致点心和热粥,送去她房间。就说是……让她务必吃一点。”
张妈在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恭敬而了然的回应:“是,先生,我这就去。”
这算什么?用食物弥补过错?顾晏辰放下电话,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我鄙夷。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窗外,天色又亮了一分,但那光亮照不进他此刻晦暗沉重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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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妈端着热气腾腾的托盘,轻手轻脚地来到苏晚星门前。敲门前,她深吸了一口气。
房间里的人显然没睡,张妈进去时,看到她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对进来的动静几乎没有反应。整个人像一株被骤然抽干了水分的植物,失去了所有生机。
“苏小姐,”张妈放柔声音,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食物的暖香瞬间弥漫开来,“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这怎么行?快,趁热吃点,是先生特意吩咐做的。”她刻意强调了“特意吩咐”,希望能传达某种信号。
苏晚星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缓缓转过视线,落在那些精致的点心和袅袅热气的粥上。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涟漪——惊讶,茫然,一丝极快闪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捕捉到的微弱波动,随即,便被更深的、厚重的麻木与冰封的倦怠所覆盖。
“我不饿。拿走吧。”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干涩而平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张妈心疼地看着她:“苏小姐,别跟自己身子过不去。先生……先生他已经查清楚了,是林小姐做的,照片也是假的。先生很生气,已经不许林小姐再来了。他知道错怪你了,你看,这不是让我给你送吃的来了吗?”
真相,终于被宣之于口。
苏晚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查清楚了?林薇薇?不许再来?这些词汇钻进她的耳朵,却没有立刻激起预想中的释然或激动。她只是感到一种更深沉的疲惫。真相来了,然后呢?她昨夜的煎熬,那些刀子般的话语,那些被践踏的信任和尊严,就能当作没发生过吗?
迟到的正义,抚不平新鲜的伤口。尤其是当这份“正义”的伸张者,正是昨日施加伤害的那个人。
“我知道了。”她依旧看着前方,目光没有焦点,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消散的烟,“谢谢你,张妈。我真的没胃口,请拿走吧。”
她的拒绝,并非赌气,而是一种心力交瘁后彻底的、自我保护的封闭。她不再有能力去分辨他此举是出于愧疚、补偿,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施舍。她只想把自己缩进最坚硬的壳里,隔绝一切可能的、新的伤害。
张妈看着她油盐不进的样子,知道再多说也无益,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我把吃的放门口温着。你想吃了,随时叫我。”她端起托盘,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苏晚星一直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垮塌了一分。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点湿意,却很快被她用力眨去。她重新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
而门外,阴影里,顾晏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房间里的一切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平静的拒绝,她声音里那份死寂的疏离和疲惫,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心脏。他甚至宁愿她哭闹,她质问,她愤怒,那样至少证明她还在乎,还有情绪。可她没有。只有一片令他心慌的、万念俱灰的麻木。
她不肯接受。
连他这笨拙的、拐弯抹角的补偿,她都拒绝触碰。
这个认知,比任何直接的指责都更让他感到刺痛和无措。他站在那儿,像一尊被遗弃在走廊的雕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不是简单的“查明真相”或“给予补偿”就能轻易抹去。信任的基石已然崩塌,想要重建,可能需要付出比他想象中多得多的、真诚而艰难的代价。
他甚至没有勇气在张妈离开后,去推开那扇近在咫尺的门。
晨光终于完全驱散了夜色,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苍白的光斑。顾晏辰缓缓转身,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走回书房。每一步,都踩在自己良心的荆棘上,留下看不见的血痕。
他知道,真相带来了愧疚,但这愧疚并未通往救赎,反而将他引入了更深的困境。他失去了她的信任,或许,也正在失去靠近她的资格。而那个被他深深伤害的女孩,正独自一人在隔壁的房间里,用沉默和疏离,筑起一道他不知该如何跨越的、冰冷的高墙。
漫长的一夜过去了,但真正的寒冬,似乎才刚刚开始。而顾晏辰不知道,林薇薇被彻底驱逐后燃起的熊熊妒火与怨恨,绝不会就此熄灭。一场更为隐秘、也更加恶毒的风暴,正在遥远的角落悄然酝酿,它的目标,依旧是那个已经伤痕累累的苏晚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