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的喧嚣,如同被骤然抽离的潮水,迅速退却,只留下湿冷的、令人不适的寂静,沉淀在车厢的每一个角落。黑色宾利像一艘沉默的潜艇,滑行在城市午夜的血管里,窗外的霓虹如同水底摇曳的、失真的光怪陆离,一晃而过,无法照亮车内凝滞的黑暗。
苏晚星紧贴着车门坐着,仿佛想将自己揉进阴影。身上那件香槟色礼服,此刻失去了宴会厅灯光赋予的华彩,在昏暗的车厢里,变成了一种柔软的、无形的桎梏,紧紧缠绕着她。冰冷的丝绸贴着皮肤,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那场由羞辱与庇护交织的、极不真实的戏剧。晚宴上,顾晏辰那坚实的手臂,将她护在身后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肩头,与此刻车内的寒意形成鲜明的、令人心乱的对比。
他为什么?
这个疑问,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飞蛾,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反复撞击。那个冷酷的、总是用审视或漠然目光看着她的男人,那个曾因林薇薇一句话就给她定罪的审判者,怎么会……那样毫不犹豫地挡在她面前?
她不敢深想。过往堆积的委屈与失望,像一层厚厚的冰壳,保护着她脆弱的内核。任何一点温暖的错觉,都可能让这冰壳融化,暴露出底下更不堪一击的、渴望被抚慰的灵魂。她怕了。怕这突如其来的维护只是一场心血来潮的表演,怕自己一旦当真,换来的会是更狠戾的、从高处跌落的痛楚。
于是,她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侧着脸,假装专注地看着窗外流动的、与她无关的光影。只有她自己知道,眼角的余光,如何不受控制地、像受惊的小动物般,一次次掠过身旁那个沉默的身影。
顾晏辰靠在后座另一侧,闭着眼。但睫毛下,眼球的微动泄露了他并未入睡。车内幽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深刻的侧脸轮廓,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眉宇间似乎还残留着晚宴上未散的、冰封的怒意,却又被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疲惫覆盖。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身旁那道小心翼翼、却又无法忽视的目光。那目光轻得像羽毛拂过,带着探究、迷茫,还有一丝他无比熟悉的、属于她的戒备。他想开口,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来解释(或者说,为自己辩解)刚才那冲动的、不符合他一贯作风的举动。但话语像被冻住的石块,沉甸甸地堵在喉咙里。
说什么?
“刚才我只是看不惯林薇薇”?
还是“你不用多想,我只是维护我的面子”?
哪一种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且……言不由衷。连他自己都无法准确解读那一刻汹涌而出的情绪——那混合着愤怒、保护欲,甚至还有一丝细微的、难以启齿的……心疼的复杂感受。这种失控的、脱离他精密计算与冰冷逻辑的情感流露,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和一丝隐隐的恐慌。
沉默,于是成了最安全的盔甲,也是横亘在两人之间一道无形却坚韧的墙。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只有引擎低沉单调的轰鸣,像心跳的替代品,规律地敲打着这狭小空间里两颗同样暗潮汹涌的心。
苏晚星将微微发烫的脸颊贴上冰凉的车窗,玻璃的寒意刺入皮肤,带来一阵短暂的清明。窗外,繁华的街景渐渐被更僻静、昏暗的林荫道取代。她看着那些飞快后退的、模糊的树影,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过去。
父亲的债务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母亲的病榻是心头最沉重的石头。被迫签下的协议,是勒住脖颈的冰冷锁链。顾晏辰初遇时那双淬冰的眼眸,画室里他斥责她“浪费时间”的冰冷话语,病中那碗无声递来的、温度刚好的粥,瓷瓶事件里他不容分说的定罪,还有今晚……他宽阔肩膀挡在她身前时,那不容置疑的姿态……
怨恨与失望,感激与困惑,恐惧与那一点点可耻的悸动……这些截然相反的情绪如同打翻的颜料盘,在她心中混杂、晕染,最终变成一片难以辨识的、混沌的灰暗。她越来越看不懂他。他像一个由无数矛盾碎片拼凑而成的谜,时而将她推入冰窟,时而又在她即将沉没时,递来一根脆弱的浮木。
他到底……在想什么?
顾晏辰的视线,穿过假寐的眼睑,落在她映在车窗上的、模糊的侧影。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长睫垂落,遮住了那双总是盛满复杂情绪的眼睛,只留下一个写满落寞与疏离的轮廓。她的唇抿得很紧,那是她感到不安或委屈时惯有的小动作。晚宴上她强忍泪水的模样,此刻再次清晰地刺痛了他。
烦躁感再次升腾。他厌恶这种不受控的、因她而起的情绪波动。更厌恶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并不后悔刚才的举动。即使那暴露了他的“反常”,即使可能带来后续的麻烦(林薇薇绝不会善罢甘休),在看到她被围剿、眼神破碎的那一刻,他身体的反应先于所有理智。
车,缓缓驶入通往西郊别墅的私密道路,两旁的树木如同沉默的卫兵,将最后一点城市的微光也隔绝在外。车厢内彻底被黑暗吞没,只有仪表盘散发出幽蓝的冷光,勾勒出两人僵硬的坐姿。
目的地临近,现实的壁垒即将重新筑起。苏晚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为潜入深水做准备。回到那座华丽的牢笼,一切又会恢复原样吧?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冷漠疏离的顾晏辰,而她,依旧是那个仰人鼻息、处境尴尬的“抵债者”。晚宴的插曲,不过是漫长囚禁生涯中一个短暂而诡异的梦境。
顾晏辰也察觉到了距离的缩短。他缓缓睁开眼,坐直了身体,脸上惯常的冷硬面具重新戴上,仿佛刚才车内那些无声的挣扎与凝视从未发生。只是,眼底深处那一抹尚未完全敛去的复杂,泄露了冰山下的暗涌。
宾利悄无声息地滑停在别墅门口。司机训练有素地下车,拉开后座车门。微凉的夜风瞬间涌入。
苏晚星几乎是立刻起身,拎着稍显碍事的裙摆,低着头,以一种近乎逃离的姿态,迅速钻出车厢。她没有回头,没有停留,高跟鞋敲击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清脆而急促,朝着灯火通明的门厅快步走去。香槟色的裙摆在夜风中划出一道仓促的弧线,很快消失在门内的光影里。
顾晏辰看着她几乎是“逃”走的背影,在那个瞬间,喉咙再次发紧。他想叫住她,想说“等等”,或者……说点别的什么。但最终,他只是沉默地走下车,关上车门,目送着她纤细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夜风吹拂,带来庭院里草木湿润的气息,也吹不散他胸口的滞闷。
他缓步走进别墅。客厅空荡,只有几盏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她的脚步声早已消失在楼梯之上。他站在客厅中央,环顾这所巨大、奢华却空寂得可怕的房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里囚禁的或许不止她一人。
他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片刻,最终拨通了秦默的号码。声音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听不出情绪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秦默,派人留意林薇薇最近的动向。尤其是……别让她再有机会靠近西郊别墅,或者找苏晚星的麻烦。”
电话那头,秦默的呼吸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个指令的含义,远比字面上更深远。“是,顾总。我明白。”他的回应简洁而肯定。
挂断电话,顾晏辰将手机扔在沙发上,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这算什么?迟来的保护?还是对晚宴上那场“意外维护”的后续补救?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再看到她因林薇薇而露出那种受伤的眼神。
而此刻,在二楼楼梯转角那片未被灯光直射的阴影里,一道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将客厅里顾晏辰那通电话的内容,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是林薇薇。
她本想在这里等顾晏辰回来,质问他晚宴上为何如此对待自己,甚至想用眼泪和过往的情分挽回些什么。可她等来的,却是他对着电话,用那种冷静到残酷的语气,下达着保护另一个女人的指令。
“别让她再有机会靠近……”
“找苏晚星的麻烦……”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她的心脏。妒火、屈辱、被背叛的痛楚,还有彻底破灭的希望,混合成一种剧毒的黑水,在她胸中沸腾、灼烧。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头怨恨的万分之一。
她死死咬着牙,才没让自己失控地尖叫出来。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却洗不净眼中那淬毒般的怨毒。
苏晚星……都是因为你!
你夺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连他最后一点对我的情分也要毁掉!
我绝不会放过你……绝对!
她像一只受伤的、彻底疯狂的母兽,在阴影里无声地咆哮。顾晏辰那通电话,非但没有成为阻隔,反而成了点燃她最后理智的导火索。一场更加偏执、更加不计后果的风暴,已在她的心牢中酝酿成型,只待时机,便要向那个占据了她渴望之位的女人,倾泻全部的恶意与毁灭。
楼上的苏晚星,背靠着冰冷的房门,缓缓滑坐在地。晚宴的华服尚未褪去,心头的波澜却已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空洞的迷茫。
楼下的顾晏辰,依旧站在空旷的客厅里,望着楼梯的方向,眉宇紧锁。
而阴影中的林薇薇,擦去眼泪,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决绝。
这车内的沉默对峙,并未随着旅程结束而消散。它化作了更深的隔阂、更汹涌的暗流,在这座别墅的各个角落蔓延、发酵。信任的裂痕,未说出口的心意,还有那被彻底激发的、充满毁灭性的妒恨,如同三股交织的暗流,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无声地加速奔涌,预示着不久之后,必将掀起一场席卷所有人的、更加剧烈的风暴。而风暴的中心,依旧是那个对此一无所知、仍在努力拼凑心中谜题的苏晚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