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像一把迟钝的刻刀,缓慢而固执地撬开厚重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刻下几道狭窄而苍白的光痕。它们试图驱散房间里的黑暗,却无法触及苏晚星心底那团更浓重、更湿冷的阴霾。
一夜辗转反侧,晚宴上顾晏辰庇护的臂弯与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像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她脑海里反复拉锯、撕扯。那短暂的安全感带来的悸动,早已被漫长黑夜中发酵的不安与疑虑所取代。她像一个行走在薄冰上的人,刚刚感觉到一丝暖意,低头却发现冰面下裂痕遍布。
换上平日素净的棉质衣裙,布料柔软的触感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她深吸一口气,像即将踏入战场的士兵整理最后的盔甲,才敢推开房门,走向楼下那片未知的领域。
然而,战场早已在她门口布好。
林薇薇正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身价格不菲的家居服,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仿佛昨晚的狼狈与泪水从未存在。阳光从落地窗斜射进来,勾勒出她线条优美的侧影,却照不进她那双死死盯着楼梯口的、冰冷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的,是经过一夜发酵后,更加浓稠、更加偏执的怨毒与不甘。她不是偶然在此,她是捕猎者,在黎明时分便已守候在自己的陷阱旁。
苏晚星的脚步在楼梯拐角处倏然顿住。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下沉。逃避的本能瞬间抬头,她想退回房间,缩回那个暂时的壳里。
“苏晚星。”林薇薇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精准地缠绕上来,截断了她的退路,“站住。我有话跟你说。”
声音里的恶意,如同淬了冰的针尖。苏晚星知道躲不过了。她慢慢走下最后几级台阶,停在离沙发几步远的地方,像一株暴露在凛冽寒风中的幼苗,下意识地微微低下头。“林小姐,有什么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无法掩饰的紧绷。
“‘林小姐’?”林薇薇嗤笑一声,那笑声像指甲刮过玻璃,“别在我面前装这副无辜可怜相。苏晚星,你以为昨晚晏辰一时兴起护了你一下,你就能在我面前挺直腰板了?”她站起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缓慢,每一步都带着精心计算的压迫感,朝着苏晚星逼近,“你最好清醒点,认清自己是什么东西。一个靠替父抵债才能在这里苟延残喘的贱胚,能穿上礼服,能站在昨晚那种地方,全都是晏辰的施舍!你真以为凭你这张脸,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就能攀上高枝,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每一个字,都像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在苏晚星早已伤痕累累的自尊上。她攥紧了衣角,指尖冰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倔强地没有让眼眶里的湿意汇聚成泪。“我没有想过攀附顾总。留在这里,只是为了清偿债务。债务还清,我自然会离开。”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却异常清晰。
“离开?”林薇薇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笑声陡然拔高,尖锐刺耳,“现在想拍拍屁股走人?苏晚星,你搅和了我和晏辰之间的事,还想全身而退?做梦!”她的脸因为激动和愤怒微微扭曲,“晏辰是我的!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位置就是我的!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他一时无聊捡回来的玩物,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她已逼至苏晚星面前,两人之间距离近得能闻到林薇薇身上那浓烈到呛人的香水味,混合着她呼出的、带着怒火的气息。苏晚星本能地向后退缩,脚跟抵到了楼梯边缘。
然而,林薇薇的动作更快。她猛地伸出手,五指如同铁钳,死死攥住了苏晚星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瞬间在苍白的皮肤上勒出清晰的红痕,带来尖锐的痛楚。
“放开我!”苏晚星痛呼一声,挣扎着想甩开。
“放开?”林薇薇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眼中闪烁着疯狂而怨毒的光芒,“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苏晚星。现在,立刻,主动滚出顾家!永远别在晏辰面前出现!否则……”她凑近苏晚星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气息喷在耳廓,却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我不光不会让你好过,你那个躺在医院里、半死不活的妈……也别想安生!”
“母亲”这两个字,像一道精准的闪电,劈开了苏晚星所有的防线,直击她灵魂最脆弱、最不能触碰的角落。
挣扎瞬间停止。
苏晚星猛地抬头,看向林薇薇,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灭顶的恐惧。血色从她脸上褪尽,嘴唇微微哆嗦:“你……你想干什么?我妈妈是无辜的!你不能……”
“我不能?”林薇薇欣赏着她眼中的恐惧,如同欣赏一件得意的战利品,凑得更近,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我想干什么,取决于你。现在乖乖滚蛋,永远消失,我自然懒得动那个老病鬼。可你要是给脸不要脸,非要赖在这里碍眼……”她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锥砸下,“那我可不敢保证,你妈妈在医院,会不会突然病情‘恶化’,或者遇到点什么医疗‘意外’。”
“意外”二字,被她咬得极重,带着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威胁。
苏晚星浑身冰冷,仿佛血液都在瞬间冻结。她知道林薇薇绝非虚张声势。以林家的财势和她在医院的关系网,想要在母亲的治疗中制造麻烦,甚至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并非难事。母亲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唯一的软肋,是她所有坚持和隐忍的唯一理由。
看着苏晚星瞬间惨白的脸和眼中那片近乎绝望的恐惧,林薇薇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感。她终于松开了手,力道之大让苏晚星踉跄了一下。林薇薇甚至好整以暇地用指尖轻轻拍了拍苏晚星冰凉的脸颊,动作轻蔑得像在拍打一件不值钱的物品。
“好好想想,苏晚星。”林薇薇的语气恢复了几分慢条斯理的得意,“是继续赖在这里,看着你妈因为你遭罪,还是识相点,自己消失,换她平安?别想着去找晏辰告状,就算他信你(她冷笑),你以为他会为了你,真的跟我、跟林家撕破脸?”
说完,她像完成了某种仪式,优雅地转身,重新坐回沙发,翘起腿,目光斜睨着僵立原地的苏晚星,一副稳操胜券的姿态。
苏晚星站在原地,手腕上一圈刺目的红痕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是心脏被恐惧和绝望反复撕扯的感觉。愤怒的火焰在她胸腔里燃烧,却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
走?
母亲的治疗费怎么办?顾家的债务怎么办?林薇薇的威胁真的会因为她离开而停止吗?
留?
母亲随时可能因为她而陷入危险,林薇薇的刁难只会变本加厉,而顾晏辰……她能指望他吗?
两难的境地,像一把生锈的剪刀,缓缓剪断她最后残存的希望。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将汹涌的泪意和几乎脱口而出的哀求压回喉咙。
她不能示弱。一旦示弱,林薇薇就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将她和她母亲彻底撕碎。
时间在死寂中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阳光又偏移了几分,将林薇薇得意的侧影拉得更长。
终于,苏晚星缓缓抬起头。眼中的恐惧并未完全散去,却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倔强所覆盖。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却一字一句,清晰地在空旷的客厅里响起:
“我……不会走。”
林薇薇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化作难以置信的错愕,随即被更汹涌的怒火取代。
苏晚星迎着她几乎要喷火的目光,继续道,声音里的颤抖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平静取代:“我妈妈的安危,我会自己想办法。林薇薇,你要是敢动她一根头发……”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道近乎凌厉的光芒,“我就算拼上这条命,也绝不会让你好过。”
这不是虚张声势。这是一个被逼到悬崖边的人,最后所能发出的、最决绝的宣言。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守护最重要的东西,哪怕力量微薄,哪怕前途未卜。
林薇薇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精心维持的优雅荡然无存,只剩下狰狞的怒意:“苏晚星!你敢威胁我?好,很好!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你给我等着!我看你能硬气到什么时候!我会让你知道,得罪我林薇薇,是你这辈子做过最愚蠢、最后悔的决定!”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伸手指着苏晚星,指尖都在发抖,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出来。最后,她狠狠瞪了苏晚星一眼,像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然后猛地转身,高跟鞋踩出愤怒而凌乱的节奏,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客厅,重重摔上了门。
“砰!”
巨大的关门声在别墅里回荡,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散,苏晚星紧绷到极致的身体,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一晃,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刚才强撑的倔强和勇气,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被恐惧和无助浸泡得一片狼藉的沙滩。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衣裙的布料。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连哭泣都只能发出细微的、破碎的呜咽。
怎么办?
我到底该怎么办?
向顾晏辰求助的念头再次浮现。晚宴上他挺身而出的身影,此刻成了黑暗里唯一微弱的光点。可是……他真的会帮她吗?会为了她,去对抗林薇薇,对抗林家吗?过往的冷漠与不信任,像一盆冰水,让她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摇曳欲熄。
然而,除了他,她还能依靠谁?
泪水无声地流淌,冰冷的绝望与一丝微弱的、不甘的希冀在她心中激烈交战。她像被困在暴风雨中心的一叶孤舟,看不到方向,也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
而摔门离去的林薇薇,坐进自己奢华的车内,脸上早已没有半点泪痕,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决绝。她拿出手机,指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是我。帮我做件事,盯紧市医院xx病房的那个女人……对,就是苏晚星的母亲。随时向我汇报情况。另外,准备点‘东西’,听我吩咐……”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眼神却如同淬毒的寒冰。
苏晚星的拒绝,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彻底点燃了她心中那头名为“占有”和“毁灭”的凶兽。一场更加隐秘、也更加恶毒的狩猎,已经悄然拉开序幕。猎物是苏晚星最珍视的母亲,而猎人的耐心,正在怒火中迅速燃烧殆尽。
别墅客厅里,阳光依旧明亮,却照不暖那个蜷缩在墙角、无声哭泣的苍白身影。楼上的某个房间,或许也有人在为昨夜的纷扰与今晨的暗流而心绪不宁。命运的齿轮,因一场不甘的纠缠,再次加速转动,将所有人推向更加叵测、更加危险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