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像一大块融化的、粘稠的蜂蜜,缓慢地淌过落地窗,铺满了书房外走廊的大理石地面,折射出暖金色的、慵懒的光晕。然而,这光却仿佛在触及苏晚星周身时便骤然失温,无法穿透她身周那层无形的、由恐惧与寒意交织而成的屏障。
林薇薇离去时怨毒的眼神和冰冷的威胁,如同浸了冰水的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母亲。 这个名字是她灵魂上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命门。一想到医院里那个苍白瘦弱、全然依赖药物和治疗维系的躯体,可能因为她的“不听话”而遭受无妄之灾,她就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胃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石块,沉甸甸地下坠,连指尖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告诉他吗?
这个念头在绝望的泥沼中,像一根若隐若现的绳索。顾晏辰……那个反复无常、冷硬如铁的男人。晚宴上的维护是真,过往的冷漠与不信任也是真。将母亲的安危寄托于他一时(或许只是出于某种算计)的援手,风险巨大。可若不……她孤身一人,在林薇薇这头被激怒的、拥有利爪和毒牙的野兽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希望与恐惧,像两股激流在她胸中激烈冲撞。最终,对母亲安危压倒一切的爱,推动了她沉重的脚步。
书房门前,她停下,像面对一座紧闭的、刻满未知符文的禁忌之门。抬起的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敲门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进。”门内传来他惯有的、听不出情绪的冷硬声音。
推开门,室内的光线比走廊黯淡许多。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阳光,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雪茄残余气息、皮革味,以及一种独属于顾晏辰的、冷冽而疏离的氛围。他坐在巨大的书桌后,埋首于文件之中,侧脸线条在台灯的光晕下显得愈发冷峻锋利,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苏晚星停在门口,不敢再向前。阳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孤零零的影子,延伸进书房的昏暗里。
“顾总,”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无法掩饰的紧绷和一丝微不可察的颤音,“我……有事想跟您说。”
顾晏辰终于抬起眼。目光像两束精准的探照灯光,瞬间将她锁定。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审视。“说。”简短的命令,连一个多余的音节都吝啬给予。
压力陡增。苏晚星攥紧了衣角,布料被汗水微微浸湿。她必须说,为了母亲。“林小姐……林薇薇刚才来找过我。”她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在搬运沉重的石头,“她……威胁我离开。她说,如果我不走,就会……就会对我母亲不利,在医院制造‘意外’。”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几乎要被自己急促的呼吸声盖过。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害怕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到怀疑、厌烦,或者更糟的——漠不关心。
顾晏辰握着金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笔尖在文件上留下一个极细微的墨点。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眼底的冷光似乎更凝实了些。“她亲口说的?”语气平淡得像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是!她抓住我的手,说的很清楚,不像是玩笑。”苏晚星急切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真实的惊惶和恳求,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些,“顾总,我妈妈她身体一直不好,经不起任何折腾,我真的很怕……求您……”
泪水在她眼眶里迅速积聚,模糊了视线。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助,终于冲破了强装的镇定,暴露无遗。她像一只在暴风雨中被打湿了翅膀、瑟瑟发抖的雏鸟,将最后一点希望寄托在这个曾给予过她意外庇护(或许只是瞬间)的男人身上。
顾晏辰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脸上交织的恐惧与哀求,心脏的某个位置,像是被什么细小的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烦躁感再次升起,但这次,混杂了一丝清晰的不悦——不是对她,而是对林薇薇竟然将手伸向一个无辜病人的卑劣行径。
他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敲着光滑的桌面。那清脆的“笃、笃”声,在寂静的书房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敲在苏晚星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每一秒都是煎熬。
就在苏晚星几乎要绝望地垂下头时,顾晏辰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他一贯的、听不出波澜的调子:
“知道了。这事我会处理,你不用管了。”
没有安慰,没有承诺,甚至没有一丝温度。但这句话本身,就像一块凭空出现的浮木,瞬间将几乎溺毙的苏晚星托起。
她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混合着巨大的惊喜和一丝残余的、不敢确信的恍惚:“您……您真的愿意帮我?”她甚至忘了用敬语。
顾晏辰没有看她,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上,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公事。“我只是不想有人在我的地方惹是生非。”他的声音平淡无波,“更不想因为一些无谓的私人恩怨,影响顾家的声誉。你母亲若真在医院出事,传出去终归不好听。”
他用最冷静、最功利、最符合他“顾总”身份的理由,将自己的行动合理化。将那份悄然滋生、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在意,严密地包裹在“顾家声誉”这层冰冷坚硬的外壳之下。仿佛保护苏晚星的母亲,与保护一件可能影响公司股价的资产,并无本质区别。
苏晚星听懂了。她听出了他话语里的疏离和刻意划清的界限。但此刻,这冰冷的理由却比任何空洞的承诺都更让她安心。至少,这代表着“顾家”这个庞然大物,会为了它的“声誉”,暂时成为母亲的一道屏障。这就足够了。
“谢谢您,顾总。”她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卸下重负后的感激,“不管是因为什么,只要我妈妈能平安,我都……非常感激。”
顾晏辰没有回应。他维持着低头看文件的姿势,仿佛沉浸在工作中,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苏晚星知道该离开了。她再次道谢,然后转身,准备轻轻带上门。
“等等。”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她即将跨出门槛时。
苏晚星动作一顿,疑惑地转过身。
顾晏辰已经抬起了头,目光落在她身上。书房昏暗的光线让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清晰地望向她。他的语气,依旧是那种命令式的、不容置疑的调子,但说出来的话,却让苏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
“以后再有类似的事,别自己憋着。及时告诉我。”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补充道,声音比刚才更低,也更……生硬,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错辨的告诫意味,“别等到真出了意外,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这话,没有安慰,没有柔情。甚至带着一丝责备她“不及时汇报”的严厉。但苏晚星却从中听出了别的东西——那是……担忧。一种被层层冰壳包裹着、却依然顽强透出的一丝,切实的、关于她(以及她在意之人)安危的担忧。
这发现,比刚才他答应处理林薇薇的威胁,更让她感到震惊和……一丝莫名的悸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恰好在他脸上切割出一道狭长的光带,照亮了他深邃的眼眸。在那惯常的冰冷之下,她似乎瞥见了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弱的……暖色。
她怔怔地看着他,忘了反应。
“知道了?”他追问了一句,语气恢复了些许不耐。
“……知道了。”苏晚星连忙应道,声音有些干涩,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谢谢顾总,我会记住的。”
这一次的道谢,与之前不同。不再是纯粹的、基于“交易”的感激,而是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柔软的触动。
她轻轻关上门,将自己与书房内那复杂冷冽的气息隔绝开来。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口那块沉重的巨石,似乎真的被移开了一些。顾晏辰那句生硬的叮嘱,像一颗小小的、带着微温的种子,悄然落进了她冰封的心田。
而书房内,门关上的瞬间,顾晏辰便放下了手中的笔。他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皮椅里,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然后,他拿起手机,拨通了秦默的号码。
“秦默,”他的声音比刚才在苏晚星面前更加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立刻安排可靠的人,二十四小时轮班,守在苏晚星母亲所在的医院病房外。所有接近的人,尤其是可能与林薇薇有关联的,一律重点监控。确保万无一失,不许出任何岔子。如果林薇薇那边有任何异动,第一时间处理,不用请示。”
“是,顾总。我马上部署。”秦默的回答简洁有力,但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如此高规格、近乎严密的保护指令,对象竟然是苏小姐的母亲……这背后的含义,远比晚宴上的维护更加耐人寻味。
挂断电话,顾晏辰将手机丢在桌上,闭上眼。烦躁感并未消退。他厌恶这种越来越不受控的、因苏晚星而起的情绪波动,更厌恶自己需要用“顾家声誉”这种借口来掩饰行动。但更强烈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绝不能让林薇薇,伤到她所在意的人。
他以为自己将这份“在意”掩藏得很好,用冰冷的指令和功利的理由层层包裹。
然而,他并不知道,别墅外不远处的林荫下,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里,一双怨毒的眼睛,正透过望远镜,将苏晚星从书房出来后那如释重负、甚至带着一丝柔软神情的侧脸,看得一清二楚。
林薇薇没有离开。她像一个耐心的、被嫉妒彻底腐蚀的猎人,潜伏在暗处,观察着猎物的反应,也观察着“保护者”的动向。
当看到苏晚星脸上那抹放松和隐约的……光彩时,林薇薇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和犹豫也彻底燃烧殆尽,化为冲天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妒火。
顾晏辰!你果然护着她!你为了她,连我最后的警告都置之不理!
好,好得很!
她猛地放下望远镜,胸口因剧烈的愤怒而起伏。她原本只是想逼走苏晚星,但现在,这个目标已经不够了。她要苏晚星痛,要她失去最重要的东西,要她永远记住,跟她林薇薇抢男人的下场!
她再次拿起手机,这次,她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毒蛇吐信,带着阴冷入骨的寒意:
“听着,市医院,xx病房,苏晚星的母亲。我要你盯着,随时汇报情况。另外……想办法,给她找点‘小麻烦’。不用致命,但要让她……住得不安生。记住,做得干净点,别留下任何把柄。”
电话那头传来恭敬的应诺。
挂断电话,林薇薇看向别墅的眼神,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疯狂的毁灭欲。顾晏辰的安保?她有的是绕过明面防护、从内部制造混乱和痛苦的手段。这场战争,已经从逼迫苏晚星离开,升级为一场针对她最脆弱之处的、更加隐秘也更加残酷的凌迟。
而刚刚得到一丝喘息、甚至对顾晏辰生出一丝微妙改观的苏晚星,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是觉得,压在心头的巨石似乎轻了些,却不知道,另一张更阴险、更致命的网,已经在母亲病床的阴影里,悄然织就。那份暗藏于生硬叮嘱下的担忧,能否真正抵挡住来自暗处、淬满妒恨的恶意?风暴的种子,已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