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慵懒的阳光,像一床浸透了蜂蜜的、厚重的毯子,铺满了别墅客厅。空气中,张妈新换的栀子花散发出甜腻到几乎令人眩晕的香气,试图粉饰这片空间惯有的、冰冷的寂静。苏晚星蜷缩在客厅最角落的沙发里,膝盖上摊开着一本诗集,指尖摩挲着书页,目光却虚浮地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上,焦点早已迷失。
昨日的画室午后,像一个被施了魔法的琥珀,将她封存在其中。顾晏辰倾听时的侧脸,他问及她绘画梦想时那罕见的、不带审视的平和目光,甚至……他最后那句关于“实现”的、模棱两可却足以点亮她整个世界的低语,都还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带着温热的余韵。那短暂卸下心防的交谈,像一道极其吝啬却无比真实的裂缝,让她几乎要相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坚冰,或许真的有了一丝融化的可能。心底那株被绝望冻伤的幼苗,正因这点微弱的暖意,而颤巍巍地想要舒展叶片。
“咔哒。”
楼下传来大门开合的轻微声响。苏晚星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顾晏辰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室外的微凉空气,步履与平日无异,但眉宇间却凝聚着一层比冬日晨雾更厚重、更难以驱散的沉郁。那沉郁感如此鲜明,以至于客厅里甜腻的花香和暖融的阳光,在触及他周身的瞬间,都仿佛黯淡了几分。
苏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迅速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书页,将那点刚刚萌芽的、小心翼翼的期待,悄悄藏进更深的地方。一种本能的警觉升起——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顾晏辰没有向客厅投来一瞥。他径直走向书房,背影挺拔,却像一块移动的、拒绝所有暖意的寒冰。
书房的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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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光线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得只剩下一片昏暗的灰蓝。上午助理送来的那份文件袋,此刻正静静躺在宽大的红木书桌中央。袋子上印着“顾氏档案·旧卷”的字样,边缘已经磨损,透着岁月的陈旧感。清理老宅时发现的寻常旧物,本应由档案部门处理归档,但他还是带了回来。
他解开缠绕的棉线,抽出里面泛黄起脆的纸张。目光例行公事般地扫过那些模糊的印刷字体,落在最后几页的签字确认栏上。
然后,他的视线,像被烧红的铁钉钉住,骤然定格。
苏明远。
三个潦草却依旧清晰可辨的字,像三道淬了毒的闪电,猝然劈开时间厚重的帷幕,直直刺入他瞳孔的最深处!
嗡——
大脑有瞬间的空白。随即,被封存在记忆最底层、用层层恨意和冰冷理智死死镇压的过往,如同遭遇了剧烈地震,轰然破土而出,挟带着血腥的尘埃与尖锐的痛楚,瞬间将他吞没!
母亲疲惫却温柔的脸庞,在书房灯下研究合作方案到深夜的身影。
她对那个叫“苏明远”的合作伙伴毫无保留的信任,甚至在家中提及他时都带着赞许。
然后是猝不及防的背叛——资金被卷走,核心机密外泄,顾氏股价暴跌,银行催款,合作伙伴反目……
家里再无声息,只有父亲一夜白头的沉默和母亲迅速枯萎下去的容颜。压抑的空气,刺鼻的药味,母亲眼中逐渐熄灭的光……最终,是葬礼上冰冷的黑白照片。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深入骨髓的痛与恨,原来从未真正远去。它们只是潜伏着,等待着这样一个契机,一个名字的出现,便能唤醒所有沉睡的恶魔。
“砰!”
顾晏辰猛地抬手,将桌上所有的文件连同那个该死的文件袋,狠狠扫落在地!纸张如同受惊的白色鸟群,凄惶地散落一地。他撑着桌沿,指骨因用力而发出咯咯轻响,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眼底翻涌的不再是平日的冰冷疏离,而是几乎要化为实质的、骇人的血红恨意。
苏明远!
这个毁了他母亲半生、让顾家几乎倾覆的名字!这个他发誓要让其付出代价的罪人!
然后,几乎是必然的,另一个名字紧随其后,撞入他混乱的脑海——苏晚星。
那个此刻就在这栋别墅里的、有着一双清澈眼眸和脆弱神情的女孩。那个昨日还在画室里,用充满憧憬的语气谈论着梦想的女孩。那个……让他最近频频心绪不宁、甚至生出不该有之柔软的女孩。
她是苏明远的女儿!
她血管里流着那个背叛者的血!
这个认知,像一盆混杂着冰碴的硫酸,兜头浇下,瞬间将他心中所有刚刚萌芽的、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异样情愫——那点因她专注而生出的欣赏,因她脆弱而起的怜惜,甚至因她梦想而触动的共鸣——腐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嗤嗤作响的、剧痛的空洞和更猛烈的憎恶。
多么讽刺!多么愚蠢!
他顾晏辰,竟然会对仇人的女儿心软?竟然会忘记母亲临终前枯槁的手和眼中未散的痛楚?竟然差点……被那看似纯良的外表所迷惑?
自嘲的冷笑扭曲了他的唇角。昨日画室里的“平和”与“倾听”,此刻回想起来,像一场荒诞的、对他自身和顾家过往的巨大侮辱。她所有的“温顺”、“脆弱”、“对梦想的执着”,或许都不过是继承自她父亲的高明伪装,是另一种形式的、更加隐晦的算计和背叛!
恨意,如同被压抑了许久的火山岩浆,带着毁灭一切的温度,冲破所有理智的岩层,在他胸腔里疯狂奔涌、咆哮。之前所有对她的“特殊对待”——默许她画画,在晚宴上维护她,担忧她母亲的安危,甚至那几句关于“转机”的暗示——此刻都变成了扎向他自己良心的毒刺,是对亡母、对顾家过往苦难最可耻的背叛!
他弯下腰,动作僵硬地,将散落一地的纸张一张张捡起。指尖触碰到“苏明远”那三个字时,如同被烙铁烫伤,猛地一颤。他将文件粗暴地塞回袋子,像处理什么肮脏的、携带病毒的秽物,随手扔在书桌最不起眼的角落。
然后,他站直身体,开始整理身上挺括的西装。每一个动作都缓慢、用力,仿佛在重新为自己披上一层由仇恨铸就的、更加冰冷坚硬的铠甲。脸上的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金属的、无机质的漠然,以及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淬着寒冰与毒液的恨意。
既然她是苏明远的女儿,那么,她生来就背负着原罪。她住在这里,不是为了抵债,而是为了承受惩罚,为了替她那个卑劣的父亲,一点一点偿还欠下顾家的血债!
之前的心软和动摇,是错误,是耻辱。从现在起,一切必须回到“正轨”。
他拉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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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苏晚星几乎在书房门打开的瞬间,就感受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令人骨髓发冷的寒意。那寒意如此浓烈,甚至让甜腻的栀子花香都瞬间变质,带上了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
她抬起头,正好撞上顾晏辰投来的目光。
那眼神……
不再是昨日的平和,甚至不是往日的冷漠。那是一种……看秽物、看仇敌、看必须被碾碎的障碍物的眼神。厌恶,狠戾,还有深植其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恨意,毫不掩饰,赤裸裸地砸在她脸上。
苏晚星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冻结在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目光,却发现自己连移动眼珠的力气都没有。那一点点藏在心底、因昨日而悄然升起的微弱期许,在这道目光的凝视下,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啵”地一声,碎得无影无踪,连一丝水汽都没留下。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他突然变成了这样?
巨大的困惑和灭顶的不安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僵在原地,看着他目不斜视地从自己面前走过,脚步没有一丝停顿,连衣角都不曾为她拂动。他周身散发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尖锐,都要……充满敌意。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稍稍减退。苏晚星猛地吸了一口气,却觉得吸进来的全是冰碴,刺得肺叶生疼。她抱着双臂,才发现自己在微微发抖。
张妈从厨房探出头,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苏小姐,你……”
“我没事。”苏晚星打断她,声音干涩得厉害,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就是……有点冷。”她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而此刻,已经驶离别墅的轿车内,顾晏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却无法带走他心中翻腾的黑色岩浆。他拿出手机,拨通秦默的号码,声音冷硬得像西伯利亚冻原上亘古不化的坚冰:
“秦默,从即刻起,画室上锁,不准苏晚星再踏入半步。别墅内所有画具,全部收走。她的饮食起居,按最低等帮佣标准执行。所有人,不准对她有任何特殊关照,更不准给她好脸色。听明白了吗?”
电话那头,秦默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这突如其来的、一百八十度的严苛指令,与之前顾总那些隐秘的维护甚至纵容,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反差。“……是,顾总。我立刻传达并执行。”
挂了电话,顾晏辰将手机丢在一旁。他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眼底的恨意如同实质的寒流。苏晚星在画室里谈及梦想时那亮晶晶的眼神,昨日短暂的平和交谈……所有画面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肮脏的阴影,变成了对他亡母和顾家历史的嘲弄。
偿还。
必须让她偿还。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紧紧缠绕住他此刻唯一清醒的理智。
别墅里,苏晚星刚回到房间不久,门外就响起了张妈带着歉意和无奈的声音,转达了秦默传达的新指令——画室封锁,画具收缴,待遇降级。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碎她心中刚刚重新拼凑起来的一点点关于“可能不同”的幻想。她背靠着冰冷的房门,缓缓滑坐在地。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很快浸湿了衣襟。
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茫然。
她不懂,那短暂的、如同幻觉般的“缓和”为何消失得如此彻底,取而代之的是比以往更甚的冰冷与苛待。顾晏辰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恨意,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瞬间将她重新推回了孤立无援、且似乎永无翻身之日的绝境。
而她知道,这或许……仅仅只是一个开始。那眼神里的狠戾告诉她,等待她的,可能远比失去画室和降低待遇更加冰冷、更加残酷。刚刚窥见的一线天光被彻底掐灭,漫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凛冬,以更猛烈的姿态,重新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