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急诊室外的煎熬与隐情碎片
急诊室门上那盏红灯亮得如同泣血的眼睛，不眠不休地注视着走廊里的一切。它把空气染成一种黏稠的、带着铁锈味的暗红，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沉重的懊悔。苏晚星瘫坐在冰凉的塑料长椅上，背脊佝偻着，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垮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纹理里还嵌着暗褐色的痕迹，那是他温热的血凝固后的印记，像某种无法洗净的烙印。
指尖残留着黏腻的触感，每一次轻颤都在复现他倒下时后背的温热濡湿。那种感觉活了过来，顺着她的神经爬行，在她胸腔里筑巢，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钝痛。若不是她，若不是那些该死的恩怨……那声枪响还在耳膜深处回响，像一颗永不融化的冰粒。他扑过来的力道，他身上特有的、混杂着淡淡烟草和须后水的气息，还有他倒下时眼底那片未说尽的挣扎——这些碎片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只留下锋利的边缘，反复切割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秦默站在几步之外，像一个沉默的剪影。他的目光不断在手表和苏晚星之间、在紧闭的门和走廊尽头之间移动。每一个细微的声响——远处推车的轮子声、护士的低语、甚至空调出风的嗡鸣——都让他肌肉紧绷。他没说话，因为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得像一张薄纸，挡不住现实刺骨的寒风。但他偶尔投向苏晚星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他跟了顾晏辰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个男人为谁如此不计代价，甚至连本能的自保都能抛诸脑后。这份在意，早已超越了恨，超越了算计，成了一种近乎宿命的牵引。
“苏小姐，”秦默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顾总他……意志力很强。会没事的。”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像在说服自己。
苏晚星缓缓抬起头。走廊惨白的灯光照在她脸上，照出眼底密布的红血丝，像一张被绝望织成的网。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流了……好多血。我看见他背后的衣服……全湿了。”她伸出手，掌心向上，仿佛还能看见那片刺目的红。“他会……死吗？”最后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如千钧。
“不会！”秦默回答得又快又急，像是要斩断这个可怕的念头，“子弹避开了要害，医疗团队是最好的，他身体底子……”
话没说完，急诊室的门突然开了。
时间在那一瞬间静止。一个穿着沾满暗色污迹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口罩拉在下巴上，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紧锁的眉头下，那双眼睛却透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
苏晚星几乎是弹起来的，动作快得牵动了臂上的伤口，她却毫无知觉。她冲过去，脚步虚浮，差点绊倒，秦默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她却挣开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医生脸上。
“他……”她只挤出一个字，就哽住了。
“手术很成功。”医生的声音带着高强度工作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子弹取出来了，没伤及重要脏器和脊柱。失血量比较大，但已经控制住了。目前没有生命危险。”
“没有生命危险”——这五个字像一道赦令，瞬间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她腿一软，身体晃了晃，秦默这次稳稳扶住了她。她靠在秦默手臂上，大口喘着气，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不是啜泣，是无声的、汹涌的宣泄。那根绷得太紧的弦，终于断了。
“谢谢……谢谢您……”她语无伦次，眼泪流进嘴角，咸涩无比。
“病人现在还没醒，需要转到重症监护室观察。”医生补充道，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他身体素质很好，醒来的概率很大，需要一点时间和耐心。”
话音刚落，门再次打开。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出来。
顾晏辰躺在上面，像一尊失去生命力的苍白雕像。他的脸在灯光下近乎透明，眼睑紧闭，长睫毛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阴影。氧气面罩遮住了他下半张脸，透明的管道蜿蜒连接着旁边的仪器，屏幕上的绿色线条规律地跳跃，发出平稳的滴答声。他的上半身被厚厚的白色绷带包裹，像一个刚刚修补好的、易碎的瓷器。
苏晚星的目光紧紧跟随着病床。她看着他被推进几步外的重症监护室，玻璃门无声地合拢，将他隔在一个洁净、安静、充满仪器低鸣的世界里。她走到玻璃窗前，手掌贴上冰凉的玻璃。指尖传来的冷意让她微微发抖，可她的视线却贪婪地描摹着他的轮廓——他起伏缓慢的胸膛，他输液管里匀速下落的点滴，他即使在昏迷中依然微蹙的眉头。
他活着。这个认知像暖流，一点点融化她心里的冰层。
秦默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递过来一杯温水。苏晚星接过，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捂着温热的杯壁，汲取那一点点温度。长久的沉默后，秦默的声音低低响起，像怕惊扰了什么：
“苏小姐，有些事……顾总本来打算亲口告诉你的。”
苏晚星转过头，眼神里那层迷茫的雾气渐渐散去，露出底下清晰的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预感到了，接下来听到的，可能会再次颠覆她的世界。
“关于当年的事，”秦默斟酌着用词，“我们新查到的线索显示……可能并非全是苏明远先生的本意。”
苏晚星的心脏猛地一跳。“什么意思？”
“有证据表明，苏先生当年是受人胁迫。”秦默说得缓慢，每个字都像斟酌过千遍，“有人用您母亲的安危威胁他，逼他在合作中动手脚，导致顾氏陷入危机。”
玻璃窗上，映出苏晚星骤然睁大的眼睛和瞬间失血的脸。她手中的水杯晃了一下，温水溅出几滴。
“胁迫？”她重复这个词，声音轻得像耳语，“谁？为什么？”
“幕后黑手隐藏得很深，暂时还没完全查清。”秦默的目光也投向玻璃窗内的顾晏辰，“但可以确定的是，苏先生事后极为愧疚。他承担了所有罪名，入狱前，将个人名下所有剩余资产，都秘密转入了顾氏的偿债账户。他还留下了一句话……”秦默顿了顿，“‘以此赎罪，万死难辞其咎。’”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着苏晚星的心防。她一直以为的父亲形象——那个唯利是图、背信弃义、害得顾家家破人亡的父亲——在这一刻轰然崩塌，露出底下那个被逼到绝境、用自己的一切去赎罪的、伤痕累累的男人。
原来父亲不是恶魔，他也是一个受害者。一个为了保护妻女，不得不将灵魂抵押给魔鬼的……父亲。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为自己委屈，而是为父亲那份沉重到极致的、沉默的守护。这些年她背负的“罪人之女”的枷锁，顾晏辰那深入骨髓的恨意，竟然建立在一个如此残酷的误会之上？
“顾家……当年的危机，真的只是因为父亲被迫动手脚吗？”苏晚星擦去眼泪，声音里多了某种坚硬的质地，“还是说，我父亲只是一枚棋子，对方真正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顾家？”
秦默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了点头：“顾总也是这么推测的。当年顾氏有一个核心项目，掌握着行业关键资源，一旦成功，地位将无可撼动。很可能，有人不想看到顾氏崛起。”
真相的轮廓在迷雾中若隐若现，比单纯的恩怨更加庞大、更加阴冷。这不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仇恨，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冰冷的经济谋杀。她的父亲和顾晏辰的父亲，都是这场谋杀的牺牲品。
“顾晏辰他……”苏晚星看着病床上的人，声音哽咽，“他知道这些了吗？”
“资料是我昨晚交给他的。”秦默低声说，“他看了很久。我想……他晕倒前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个。”
愧疚像潮水般淹没了她。她想起自己一次次质问他的恨意，想起自己倔强的对抗，想起雨夜里他伤痕累累却依旧将她护在身后的模样……他承受着误解带来的恨，又在得知真相后承受着错恨的煎熬，最后，用身体为她挡下了子弹。
她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玻璃上，闭上眼睛。对不起，顾晏辰。对不起，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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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重症监护室外流逝得异常缓慢。日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移动着光影，像一只沉默的计时器。苏晚星几乎寸步不离，只在确认母亲情况稳定时短暂离开。张妈来了，带来饭菜和干净的衣物，看着她消瘦的脸颊和眼底的乌青，心疼得直叹气，却只是默默陪着她，用粗糙温暖的手拍拍她的背。
顾晏辰一直没有醒。医生说这是身体在进行深度修复，是正常过程。屏幕上平稳的曲线是唯一的慰藉，可那紧闭的双眼，依旧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上。
第三天下午，秦默接了一个电话后，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他走到苏晚星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却压不住其中的凝重：
“开枪的人找到了。”
苏晚星心头一紧：“然后呢？”
“……被灭口了。”秦默一字一句地说，“就在城西一个废弃仓库里。现场处理得很干净，没留下指向性线索。但是警方初步判断，杀他的人，和当年胁迫苏先生的势力……手法上有相似之处。”
一股寒意顺着苏晚星的脊椎爬上来。灭口。对方不仅狠辣，而且行动迅速，显然一直在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刚刚触碰到真相的边缘，对方就毫不犹豫地掐断了线索。
“他们知道我们在查了。”秦默的声音紧绷如弦，“而且，不会罢休。接下来，我们必须……”
他的话被一阵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打断！
声音来自重症监护室内。苏晚星猛地转头，只见顾晏辰病床旁的监护仪屏幕红光疯狂闪烁，原本规律的绿色波浪线变成了一团剧烈抖动的乱麻！几名医生和护士瞬间冲了进去，身影在玻璃后快速晃动，各种仪器被推动，声音被隔绝，但那无声的忙碌和屏幕上刺目的警报，构成了一幅令人心脏骤停的画面。
“不……”苏晚星扑到玻璃上，指甲刮擦着光滑的表面，发出细微的刺响。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刚刚落下的心再次被抛入万丈深渊。怎么会？刚才还好好的！
秦默立刻去按紧急呼叫铃，另一名值班医生也冲了过来。门开了又关，里面的抢救紧张得如同无声的战争。
苏晚星跪倒在玻璃窗前，双手合十，紧紧抵在额前。她闭上眼睛，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祈求：不要让他死。求求你，不要让他死。他可以继续恨我，可以继续冷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只要他活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走廊里的空气凝滞了，只有她剧烈的心跳和里面隐约传来的、被玻璃过滤的急促指令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那刺耳的警报声终于停了下来。
屏幕上的红线消失了，杂乱的波浪线渐渐平息，重新汇成一道虽然微弱但平稳的绿色轨迹。
医生们的身影停止了急促的移动，有人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门开了，刚才那位主刀医生走了出来，口罩下的脸略显苍白，但眼神是沉稳的。
“突发性的心率紊乱，可能是术后疼痛刺激或神经反射。”医生解释道，语气带着安抚，“已经用药物稳定住了，目前体征平稳。虚惊一场，但这也说明病人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苏晚星瘫坐在地上，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服。她望着玻璃窗内重新恢复平静的场景，顾晏辰依旧安静地躺着，仿佛刚才那场生死时速从未发生。可她清楚，那不是幻觉。那是死神擦肩而过时，冰冷的鼻息。
秦默将她扶起来，递给她一杯新的温水。他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苏晚星接过水杯，没有喝。她看着玻璃窗内沉睡的顾晏辰，又看向秦默凝重的脸，最后，目光投向走廊尽头那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窗户。
平静是假象。危机从未远离。那个藏在暗处的黑手，不仅想要掩盖过去的罪行，更在时刻觊觎着现在，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而顾晏辰，和她，正站在这风暴的中心。
她慢慢站直身体，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眼底的脆弱被一种逐渐清晰的光芒取代——那是决意，是背负，也是守护。
等他醒来。无论真相多么残酷，无论前路多么危险。等他醒来，一起面对。
只是，那扇玻璃窗外的夜色，正无声地合拢。而黑暗深处，某些东西，已经开始重新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