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液体状的,缓慢地从窗户渗进来,漫过地板,爬上床沿,最终将苏晚星整个包裹。病房的灯光已经调到最暗,像一只疲倦的眼睛勉强睁着。她望着窗外,城市远处的霓虹在夜色中晕染成模糊的光斑,像记忆里那些同样模糊不清的过往。白天顾晏辰眼底那片燃烧的恨意,此刻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那恨意是真实的、滚烫的,却又在某个瞬间,被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击穿,露出底下的裂痕。
她到底做了什么,要背负这样的原罪?父亲欠下的债,当真要用她的一生来偿还吗?而顾晏辰——那个口口声声要她偿还的人,为什么又在暗处,用那双本该充满仇恨的手,为她撑起一片遮蔽风雨的天空?
手臂的伤口在夜色里隐隐跳动,像一颗被埋进皮肉里的异心,时刻提醒着那一刀的重量。为他挡刀的那一刻,她根本没想那么多,身体比理智先行动。现在想来,那是一种多么可悲的本能——即使被他伤得体无完肤,潜意识里依然想要保护他。
迷迷糊糊睡了半夜,浅眠被一声轻微的“咔哒”声惊醒。
不是梦境。苏晚星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月光像偷窥者的眼睛,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切开一道惨白的光痕。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极轻,与护士规律沉稳的节奏截然不同,每一步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像野兽靠近猎物前的踌躇。
那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可寂静本身成了一种更可怕的喧嚣,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压力。她再也躺不住,挣扎着坐起身,动作牵动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必须去看看母亲。
脚刚落地,病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道阴影挤进来,在昏暗的光线中凝固成一个模糊的轮廓。那影子在房间里缓慢移动,目光像黏腻的触手扫过病床、桌椅、输液架,最后——定格在她身上。
时间仿佛停滞了。苏晚星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咚咚,咚咚,像丧钟在敲。她死死咬住嘴唇,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静止。
黑影停顿了几秒,似乎确认了什么,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缝重新合拢,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病号服,布料黏在皮肤上,冰冷刺骨。是赵坤的人。他们没走,他们就在门外,像等待时机的鬣狗,围着她们母女打转。
恐惧给了她力量。苏晚星扶着墙壁,一步步挪向门口,受伤的手臂虚虚垂着,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走廊里只有应急灯投下惨绿的光,把一切都照得如同鬼魅。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扭曲地贴在墙壁上,像一个跟随她的、不怀好意的幽灵。
刚拐过转角,母亲病房的景象让她血液瞬间冻结。
两个黑影蹲在病房窗前,背对着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对着窗锁动作。月光照亮他们佝偻的背影,照见他们衣领后露出的半截刺青——那是赵坤手下人的标记。
跑!
大脑发出指令,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灌了铅。她强迫自己转身,用尽全力朝着反方向移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手臂的伤口因为剧烈动作而撕裂,温热的液体顺着绷带边缘渗出来,可她感觉不到疼,只感觉到胸腔里那颗疯狂撞击的心脏。
“抓住她!”
低沉的吼声从身后炸开,像捕兽夹猛地合拢。
苏晚星头也不敢回,拼命向前冲。走廊仿佛被无限拉长,尽头那扇安全门遥远得像在天边。脚步声从后面急速逼近,沉重、杂乱,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门把手的瞬间,一只铁钳般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剧痛传来,她几乎能听见自己骨头呻吟的声音。男人从后面捂住她的嘴,烟草和汗臭的气味瞬间将她淹没。她拼命扭动,用没受伤的手肘去撞,用脚去踢,可力量悬殊得令人绝望。
“老实点!”男人的声音贴着她耳朵响起,湿热的气息喷在皮肤上,让她胃里一阵翻涌,“我们要的不是你,是你妈。”
母亲……不!
她被粗暴地拖向楼梯间,另一只手也被抓住。保镖的脚步声从走廊另一端传来,越来越近——希望像火花一样燃起,又在她被拽进楼梯间、铁门“砰”地关上的瞬间,彻底熄灭。
黑暗吞没了一切。
只有每层楼梯转角窗户透进的惨淡月光,勉强勾勒出这个水泥浇筑的、回音缭绕的垂直囚笼。男人将她狠狠按在冰冷的墙壁上,墙面粗糙的颗粒硌进她后背。
“再喊一声试试?”男人喘着粗气,手还捂在她嘴上,“我们要的是你妈,你配合,大家都好过。不配合……”他没说下去,但手上的力道加重了。
苏晚星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顾晏辰……不会放过你们……”
“等他找到,你妈早被我们带走了!”男人冷笑,抬手就要扇下来——
“别节外生枝!”另一个男人拦住他,“带她下去,抓老的,逼小的,一样。”
他们架着她往楼下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口上。她被拖拽着,脚尖勉强着地,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玩偶。绝望像冰冷的水,从头顶灌下,浸透了每一寸骨头。
她想起顾晏辰,想起他冷硬的侧脸,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转瞬即逝的柔软。他会来吗?他能赶得及吗?还是说……他终究也只是一个被仇恨蒙蔽双眼的人,她们的生死,在他心里不过是可以计算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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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顾晏辰的办公室里,时间像被凝固的琥珀。
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的文件像一扇通往地狱的门。灯光照在泛黄的纸张上,上面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每一个数字都浸泡着眼泪。
当年苏明远是如何一步步设局,如何假借合作之名掏空顾家资产,如何联合对手将顾氏逼入绝境……这些他早已知道。恨意在这些年早已生根发芽,长成一片荆棘丛生的森林,将他包裹其中。
可他的手指停在了最后一页。
那是秦默新找到的补充材料——几张模糊的银行流水影印件,几份二十年前的通讯记录分析,还有一份心理医生的诊断摘要复印件,患者姓名是苏明远,诊断时间在他入狱前三个月。
“患者表现出重度焦虑和强迫性思维,反复提及‘被威胁’、‘女儿安全’、‘别无选择’等词汇……”
“资金流向显示,苏明远个人账户在事发期间曾三次向同一境外账户汇款,总计金额与顾氏亏损额有部分重合……”
“通话记录分析表明,苏明远在关键决策前,曾频繁与一个未登记号码联系,每次通话后,其名下资产均出现异常转移……”
最后一行字,是秦默手写的标注:“初步判断,苏明远可能受第三方胁迫。其入狱前将所有剩余资产转入顾氏偿债账户,并附言:‘以此赎罪,万死难辞其咎。’”
顾晏辰盯着那几行字,视线反复描摹,像要从中看出什么破绽。可没有破绽。这些证据像一把钝刀,缓慢地、持续地切割着他筑建了多年的认知高墙。
恨了这么多年,恨得那么理所当然,恨到将那个无辜的女孩也拖进地狱——结果告诉他,这一切可能只是个误会?那个被他视为恶魔的苏明远,可能只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父亲?
那他这些年对苏晚星做了什么?
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她第一次被他带到别墅时惊恐的眼神,被他逼着签下协议时颤抖的手,被他冷言冷语刺伤时强忍的泪水,还有雨夜里,她毫不犹豫推开他、为他挡下那一刀时决绝的神情……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这些年他究竟在恨什么?恨一个被迫做出选择的人?恨一个同样无辜的受害者?他以为自己在复仇,在讨回公道,结果却可能成了另一个施害者,把上一代的悲剧,延续到了更无辜的人身上。
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跳出秦默的名字。顾晏辰接起电话,还没开口,就听见秦默急促的声音:
“顾总!医院出事了!苏小姐被赵坤的人带走了,他们在楼梯间!苏阿姨那边保镖守住了,但苏小姐——”
后面的话顾晏辰已经听不清了。血液冲上头顶,世界瞬间失声。他抓起外套冲出门,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文件散落一地,那些刚刚颠覆他世界的文字,此刻在风中翻飞,像一群无声嘲笑的幽灵。
车在夜色中疾驰,引擎的嘶吼是他此刻唯一能听见的声音。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脑海里只有一个画面:苏晚星被拖进黑暗,回头看他,眼神里是恐惧,是失望,还是……最后一点微弱的期待?
他不能失去她。这个念头清晰得如同烙印,烙在他灵魂深处。无论真相是什么,无论过去有多少恩怨——他不能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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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后门的空地上,那辆黑色轿车像一个蹲伏的巨兽,引擎低吼着,随时准备吞噬猎物。
苏晚星被拖拽着靠近车门,她看见车里还有几张陌生的脸,眼神浑浊,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了,她停止了挣扎,像个破布娃娃,任由他们摆布。也许这就是结局了——为他父亲还债,用她和母亲的余生。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如炮弹般从侧面冲来。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抓着她的男人被一脚踹飞,惨叫着摔出去几米远。另一只钳制她的手也被猛地掰开,力道之大,让她听见了骨头错位的脆响。
然后,她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顾晏辰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是雨水、烟草,还有此刻浓得化不开的怒意和……恐慌?他把她紧紧护在身后,手臂横在她身前,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他的背脊挺得笔直,面对着围拢过来的五六个男人,没有丝毫退缩。
“晚星,”他甚至没回头,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躲好。”
那几个男人扑了上来。顾晏辰迎上去,动作快、准、狠,每一拳都带着发泄般的力度。他脸上挨了一拳,嘴角裂开,血丝渗出来,可眼神里的凶悍反而更盛。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用身体、用拳头、用一切能用的东西,将苏晚星牢牢护在身后那片狭小的安全区里。
苏晚星看着他的背影。灯光下,他额角的汗水混着血水滑落,衬衫被扯破,露出底下绷紧的肌肉和隐约的旧伤。他打得并不优雅,甚至有些狼狈,可那是一种近乎原始的、以命相搏的保护姿态。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是为此刻的绝处逢生,还是为他拼命的模样,或是为那些尚未理清、却已经摇摇欲坠的恨意?
秦默带着人赶到时,战局瞬间逆转。赵坤的人被制服,按在地上,像一群丧家之犬。
顾晏辰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她。他的脸上有伤,衣服凌乱,可那双眼睛——那双总是盛满冰冷和疏离的眼睛,此刻却像被暴风雨洗过的夜空,清澈、疲惫,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东西。
“你没事吧?”他问,声音哑得厉害。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微微颤抖。
苏晚星摇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你受伤了……”
“小伤。”他竟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像破晓时第一缕光,猝不及防地照进她心里。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动作笨拙又温柔。“晚星,”他看着她,眼神深得像要把她吸进去,“当年的事……我可能……错怪了你父亲。”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海啸。苏晚星睁大眼睛,嘴唇微张,想问“什么意思”,想问“那是什么”,想问“为什么现在才说”……
可所有的问题,都被一声撕裂夜空的枪响打断。
“砰——”
声音不大,却尖锐得像能刺穿耳膜。
顾晏辰的瞳孔骤然收缩。时间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她看见他眼底倒映出的自己惊恐的脸,看见他肌肉瞬间绷紧,看见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张开双臂,像一只护雏的鹰,将她整个儿裹进怀里,然后——猛地扑倒。
天旋地转。
她被他紧紧压在身下,脸颊贴着冰冷粗糙的地面。世界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他胸膛里剧烈的心跳,咚、咚、咚,震得她耳膜发麻,还有他急促的、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
子弹擦过的声音像是幻觉,然后是墙壁碎裂的脆响,粉尘簌簌落下。
“保护顾总!”
秦默的吼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顾晏辰的身体在她上方僵硬了一瞬,然后慢慢松懈下来。他撑起身,低头看她,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却还在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弧度:“没事了……”
话音未落,他身体猛地一晃。
苏晚星伸手去扶,掌心触到他后背的衬衫——湿的,黏腻的,带着温热的、不断扩散的液体。
月光下,她的手掌一片暗红。
“顾晏辰?”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看着她,眼神开始涣散,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那个未说完的真相,也许是别的什么。可最终,他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要把她的模样刻进最后的意识里。
然后,他身体一软,重重地倒了下去。
“顾晏辰——!”
她的尖叫撕裂了夜空。世界在她眼前崩塌、旋转,只剩下他苍白的脸,和他身下那片不断扩大的、刺目的猩红。
秦默冲过来,医生和护士推着担架狂奔而至。人群、声音、晃动的光影……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苏晚星跪在地上,看着他被抬上担架,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看着他被迅速推走,消失在急诊室那扇吞噬一切的门后。
她低头,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双手。
这血是他的。那个恨她入骨的男人,用身体为她挡下了子弹。在他终于要说出真相、要为她卸下枷锁的时刻,命运却用最残酷的方式,按下了暂停键。
走廊尽头,那扇安全门无声地晃动了一下,随即彻底静止。开枪的人早已消失在迷宫般的医院建筑里,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而急诊室门上的红灯,亮得如同泣血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苏晚星,注视着这个夜晚尚未完结的悲剧,注视着那些刚刚浮现却又被鲜血掩埋的——旧怨与真相的裂痕。
她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那扇门再次打开,等待他睁开眼睛,等待那个迟到了多年的、能改变一切的答案。
可是,时间还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