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泼翻的浓墨,在山峦的脊背上肆意流淌。云层吞没了星光,只余几道车灯如濒死的兽瞳,在崎岖土路上碾出深浅不一的喘息。越野车的引擎在山谷间低吼,每一声轰鸣都撞在岩壁上,又碎成无数颤抖的回音。
车厢内,空气凝固成冰。顾晏辰靠在副驾驶座上,左臂缠绕的纱布已被血浸透——那红,像不甘熄灭的余烬,在纯白上缓缓洇开。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痛,指尖死死攥着衣角,骨节泛白。那双眼睛,深得像口井,紧盯着前方山路每一个拐弯,仿佛要从中凿出猎物的踪迹。
“顾总,前方五公里就是目标小屋。”司机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什么,“警方已从后面包抄。”
顾晏辰只微一颔首,喉间滚出个沉闷的音节。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滑向后视镜——苏晚星就坐在那儿。双手紧攥安全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可她的脸在昏暗光影中却透着一股执拗的亮。自知道林正雄藏身处那一刻起,她就铁了心要跟来。危险?她早就把这两个字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待会儿别下车。”顾晏辰回过头,语气硬得像块铁,可那铁里分明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纹——那是担忧熔成的缝隙,“外面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他左臂的伤早在颠簸中重新裂开,每一次心跳都扯着皮肉嘶喊,可他偏要把这嘶喊压成沉默。他不能示弱,尤其不能在她面前。
苏晚星抬起了眼。那双眼在昏暗里亮得惊人:“我要亲眼看着他被抓住。”声音不大,却像钉子,一颗颗钉进空气里,“他害了我父母。”
顾晏辰的眉头拧紧了。他看着她眼底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知道拦不住——就像拦不住山风,拦不住夜色。最终,那拧紧的眉头只化作一声妥协的叹息:“跟紧我,一步都不能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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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像只匍匐的兽,悄悄潜进草丛。众人下车,脚步轻得仿佛怕踩碎夜的壳。山风是凉的,带着腐叶和泥土的气息,从耳畔掠过时,像谁在低声耳语。
小屋趴在百米外的黑暗里,像一具蜷缩的尸体。砖木结构早已被枯藤缠成囚笼,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只有门缝里漏出一线微弱的光——那光挣扎着,颤抖着,仿佛随时会被黑暗掐灭。
顾晏辰抬手,示意。保镖们如影子般散开,分两路没入草丛。他握住苏晚星的手,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烫得她微微一颤。那是活着的温度,是在这冰冷夜色里,唯一踏实的锚。
他们一步步走近。屋里传来窸窣声——是纸页翻动?还是衣物摩擦?那声音断续而急促,像只被困鼠类的爪子在抓挠木板。
顾晏辰停在门前,抬手叩响。他的声音压得低缓,模仿着山民粗粝的语调:“屋里有人吗?车坏了,讨碗水喝。”
寂静。
然后,门缝裂开一道黑暗。林正雄的脸从那黑暗里探出半张——那脸上写满警惕,眼珠如弹珠般左右滚动。当视线撞上顾晏辰的瞬间,那双眼骤然收缩,恐慌如毒蛇般窜过瞳孔,随即又被更深的狠戾覆盖。
他没说话。门“砰”地关上,那一声响像颗摔碎的石头。
“攻!”顾晏辰一声低喝。
木门在踹击下哀嚎着碎裂。众人冲入——却扑了个空。屋内杂乱如兽巢,土灶上的火苗虚弱地跳跃,锅里煮着不明糊状物,咕嘟咕嘟冒着泡。
“是陷阱!”顾晏辰心头警铃炸响,可话音未落,脚下已传来“咔嚓”轻响。
那是死神扣动扳机的声音。
他几乎是本能地,一把将苏晚星拽向身后,同时整个人向后弹去。屋顶轰然塌落数根粗木,带着千钧之力砸下!慢了一拍的保镖被砸中肩膀,闷哼如折断的树枝,瘫倒在地。
“小心机关!”顾晏辰声音沉如铁砧。目光疾扫——屋顶、墙角、地面,处处藏着恶意的齿牙。这哪里是藏身处?分明是精心布置的屠宰场。林正雄早就料到他们会来,早就把这里变成了一张等待猎物的蛛网。
苏晚星缩在顾晏辰身后,心跳如擂鼓。她看着那些在阴影里张牙舞爪的机关,看着受伤者扭曲的脸,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顾晏辰能感觉到身后细微的颤抖——像风中叶片。他没有回头,只将那只未受伤的手向后探了探,轻轻覆上她的手背。
就那么一瞬。然后他已抽出短棍,全身肌肉绷成一张拉满的弓。
“顾晏辰,苏晚星——”林正雄的声音从屋后飘来,裹着粘稠的得意,“以为这样就能抓到我?天真!”
话音未落,黑影从屋后扑出!是亡命徒,眼里烧着穷途末路的疯狂,木棍与刀具在昏暗里划出冷光。
混战爆发。
木棍碰撞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响、压抑的痛哼与嘶吼——所有声音在狭小空间里绞成一团,撞上墙壁又弹回来,震得耳膜发麻。顾晏辰在人群中穿梭,短棍每一次挥出都精准狠厉。可左臂的伤口在撕裂,每一次发力都像有刀在骨头上刮擦。纱布上的红,越洇越大。
一名亡命徒绕到他身后,木棍高举,对准他的后脑——
“顾晏辰!后面!”苏晚星的尖叫刺破嘈杂。
顾晏辰猛侧身,木棍擦着耳际掠过,带起的风刮得脸颊生疼。他反手一棍砸在对方膝弯,那人惨嚎跪地。可就在这瞬息分神,另一道寒光已扑向苏晚星——是把剔骨刀,直刺她心口!
时间仿佛被拉长。顾晏辰的瞳孔里,映出刀尖冰冷的反光,映出苏晚星骤然放大的眼睛。他甚至没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扑了过去。
“嗤——”
是利刃割开皮肉的声音。那么轻,又那么重。
顾晏辰整个人罩在苏晚星身上,后背传来火辣辣的剧痛——那痛沿着脊柱炸开,瞬间吞噬所有知觉。温热的液体涌出,迅速浸透衬衫,黏腻地贴住皮肤。
“顾晏辰!”苏晚星的声音变了调。她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额角滚落的冷汗,看着他背上那道狰狞翻卷的伤口——血正从那里汩汩涌出,像一条不甘心死去的河。
她想碰,又不敢碰。手悬在半空,颤抖得握不住一缕空气。
顾晏辰撑起身子。他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却硬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没事。”
那两个字说得极其艰难,每个音节都裹着血沫。他推开她,踉跄站起,后背的伤口随着动作撕扯,更多血涌出来。可他像感觉不到似的,重新握紧短棍,眼神狠得像头濒死的狼。
“待在这儿。”他对她说,声音低哑,“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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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击如暴风骤起。顾晏辰带着伤,动作却愈发凌厉——那痛仿佛化成了燃料,烧得他眼底一片赤红。保镖们被这不要命的狠劲激起了血性,局势开始逆转。
当最后一名亡命徒被按倒在地,屋内只剩下粗重的喘息。顾晏辰拄着棍,后背已被血浸透大片。每呼吸一次,都像有针在肺叶上扎。
“林正雄!”他朝屋后吼,声音里混着血气,“滚出来!”
回应他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噼啪声。
然后,浓烟如毒蛇般从门缝、窗隙钻入,带着刺鼻的焦臭。火光在屋后亮起,迅速舔舐木墙——“他放火了!”
火势蔓延得快得惊人。木质结构在高温下呻吟、扭曲,火星如暴雨般迸溅。热浪扑面而来,灼得皮肤发疼。
“走!”顾晏辰抓住苏晚星的手,冲向门口。
浓烟吞噬视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身后传来梁柱断裂的巨响,火焰的咆哮震耳欲聋。他们刚冲出小屋,“轰隆——!”整座建筑在身后坍塌,烈焰冲天而起,把半边夜空烧成橘红。
顾晏辰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片火海。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得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刚要下令搜查,不远处草丛传来一声闷哼。
“在那边!”
林正雄拖着一条伤腿,正拼命往前爬。腿上的血在草叶上拖出暗红轨迹。顾晏辰快步上前,一脚踩住他的背脊——
“你跑不掉了。”
林正雄在脚下挣扎,像条离水的鱼。他猛地抬头,眼底淬着毒:“顾晏辰!就算我完了,有些秘密你们永远别想知道!”他突然从怀里掏出张纸,团成一团就往嘴里塞!
警察扑上去,粗暴地掰开他的嘴,抠出那团湿漉漉的纸。展开——是份烧得残缺的交易记录,边缘焦黑,字迹模糊,只剩零星几行勉强可辨。
林正雄被铐上手铐,拖拽着往山下走。他不停回头,目光如淬毒的钩子,死死钩住顾晏辰和苏晚星:“等着……这只是开始!联盟的事没完——你们迟早要付出代价!”
那嘶喊被山风撕碎,零零落落飘过来,每个字都带着寒意。
顾晏辰站在原地,后背的痛已麻木成一片沉重的阴云。他几乎站不稳,却硬撑着没倒下。苏晚星扶住他胳膊,触手一片湿冷——是血,混着冷汗。
“去医院……求你了。”她声音发颤,眼泪终于滚落。
顾晏辰抬手,指腹粗粝地擦过她脸颊,抹去那滴温热。他看向警察手中那张残缺的纸,目光深得像要把它烧穿。
那上面寥寥几行字,像散落的密码。每一个模糊的词汇,都仿佛链接着黑暗深处某个庞大的阴谋。林正雄宁可被捕也要毁掉它——这张纸,究竟锁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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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车厢里,安静得只剩引擎的低鸣。苏晚星用湿巾小心翼翼擦拭顾晏辰脸上的血污,每一下动作都轻得像羽毛。可那后背的伤口太狰狞,每一次呼吸带起的细微起伏,都让她心尖跟着发颤。
顾晏辰靠在她肩上,闭着眼,脸色白得像纸。冷汗不断从额角渗出,可他一声不吭,只偶尔因颠簸而泄露一丝压抑的闷哼。
苏晚星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山影。火焰的红光已消失在身后,可林正雄最后的嘶喊仍在耳畔回荡。
“联盟的事没完——”
那是什么联盟?那张残缺的纸上,到底写着怎样致命的真相?
更让她心悸的是——在火光亮起的瞬间,在林正雄中枪倒地的刹那,她分明看见,他将一个东西飞快塞进了旁边的草丛。火光太晃,她没看清全貌,可那东西的形状……那弧度,那隐约的轮廓……
像极了她日夜琢磨的那枚徽章。
那是巧合吗?还是林正雄藏起的另一把钥匙——一把可能打开更多黑暗的钥匙?
夜色依旧浓稠如墨。车子驶向医院,驶向暂时的安全。可苏晚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彻底点燃了。那份残缺的记录,那个被藏起的物件,林正雄恶毒的诅咒——它们像一颗颗埋进土壤的种子,正在看不见的深处生根、发芽。
而她和顾晏辰,正站在这片土壤之上。脚下是尚未引爆的雷,前方是迷雾笼罩的崖。
她轻轻握住顾晏辰未受伤的那只手。他的手很冷,可当她握紧时,那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反扣住她的,用力地、坚定地。
火光远了。可黑暗深处,新的谜题正睁开它的眼睛。
无声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