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顶层的VIp病房静得像口深井。晨光费力地透过磨砂玻璃,在地板上晕开一片虚弱的光斑,却驱不散屋内凝滞的空气——那空气里掺着消毒水的锐利、旧纸张的腐朽,和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压抑。
顾晏辰半靠在床头。厚重的纱布像白色盔甲裹住他肩背,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下颌线绷得死紧。他指尖捏着那份从林正雄嘴里抢出来的残缺记录,目光如手术刀般刮过每一寸焦黑的纸面。纸张边缘卷曲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成灰烬。
苏晚星坐在床边椅子上。父亲的笔记本摊在膝头,纸页泛黄脆硬,像老人皴裂的皮肤。她指尖极轻地摩挲着上面的字迹,仿佛能触到二十年前那个男人书写时的颤抖。她守了顾晏辰一整夜,眼下青影浓重,可那双眼睛却亮得灼人——那是刨根问底的执念,是必须把沉没真相打捞上岸的决心。
“看这里。”顾晏辰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匿名资金’……‘城西地块’……还有‘抵押’。”他的指尖悬在纸页上方,小心避开那些随时可能崩解的焦痕。纸张材质在晨光下现出细腻纹理——二十年前的特种宣纸,吸墨性强,耐久,正是当年某些“重要文件”的标配。
苏晚星倾身靠近。她闻到纸张烧灼后的焦苦味,混着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和药味。目光顺着他的指尖移动,果然在斑驳处辨认出那几个词。字迹潦草得近乎慌张,笔画拖拽出仓促的尾巴,还有几处被墨水晕开,像眼泪砸出的模糊印记。
她翻开父亲的笔记本。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指尖停在某一页——那页的边角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
“我爸写过……”她轻声念,声音像怕惊动什么,“‘联盟资金流向不明,城西项目有猫腻,林正雄野心过盛,恐引火烧身。’”
念到最后四个字时,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引火烧身——父亲写下这个词时,可曾想到这把火会烧得多旺?会烧毁多少人生?
顾晏辰的视线从记录移到她脸上。晨光在她侧脸勾出一道柔和的弧线,可那眼底的沉重却像化不开的墨。“城西地块,”他缓缓道,每个字都像在掂量重量,“当年拍下它的公司,注册信息全是假的。公司突然注销,地却凭空转到一家海外匿名公司名下——那家公司,现在看,就是联盟的白手套。”
他说着,左手无意识地按了按胸口——不是伤口的位置,是心脏的位置。那份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晚星继续翻动笔记本。指尖滑过一行行字,那些字迹有时工整,有时狂乱,像记录者情绪的晴雨表。忽然,她停住了。
那是一段被用力划掉、却又在旁边用更小的字重新描补的文字。划痕很深,几乎要穿透纸背,仿佛写下的人当时怀着怎样的愤怒或绝望。而旁边那行小字,写得极轻、极谨慎,像怕被人听见的耳语。
“‘顾家亦牵涉其中,核心资产被牵制,明远切勿冲动。’”
她念得很慢。念到“顾家”时,抬眼看了看顾晏辰。他也正看着她,眸色深得像夜里的海。
病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尖细地划破寂静。
顾家……真的脱不了干系吗? 这个问句没有出口,却沉甸甸地悬在两人之间。
顾晏辰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起调阅联盟旧档案时,那份盖着隐秘印章的顾家合作协议。印章的图案,和他记忆中父亲书房某枚私章边缘的纹路,隐隐重合。当时他压下疑虑,如今这点疑虑却长出了尖锐的刺。
“我爸的公司……”他开口,声音干涩,“二十年前有过一次资金链濒临断裂。差点撑不过去。”他顿了顿,像在撬开一块封死的记忆石板,“那段时间……正好是联盟最活跃的时候。”
他没有说下去。但苏晚星听懂了。为了填补那个无底洞,顾伯父是不是踏进了不该踏的泥沼?用核心资产抵押,换一口续命的氧气——然后发现,那氧气有毒,而那抵押的绳索,另一头攥在了魔鬼手里。
敲门声轻响。助理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文件,脸色凝重得像蒙了层灰。
“顾总,查到了。”助理声音压得很低,“城东产业园的抵押协议……附加条款被刻意隐匿过。条款写明:‘抵押资产与联盟项目绑定,违约则收回全部资产。’”
顾晏辰接过文件。纸张冰凉。他翻到那一页,目光落在条款上——那些印刷体的字像一排排冰冷的牙齿,咬在顾家命脉上。绑定。收回。 每个词都闪着寒光。
苏晚星靠过去看。她的目光扫过条款,又落回父亲笔记本上那句“被迫妥协,为护妻女忍辱负重”。忽然之间,碎片拼合了——林正雄那张贪婪的网,不仅罩住了苏家,也同时勒紧了顾家的喉咙。他一手捏着顾家的抵押把柄,一手握着苏晚星母女的安危,将两个父亲逼到悬崖边,让他们彼此牵制,互相制衡,而他坐在暗处,等着收网,吞噬两家血肉。
“我爸他……”苏晚星的声音哽住了,“他知道这一切……所以他让我别查……他怕我知道……”怕她知道父亲不仅背负着冤屈,还曾被迫成为这场阴谋里的一环——哪怕是被胁迫的、痛苦的一环。
顾晏辰伸手,手掌覆上她冰凉的手背。他的手也冷,但掌心那点温度却像寒夜里的火星。“你父亲,”他声音低沉却坚定,“是在保护你。在那个位置,在那个时刻……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保护。这个词多沉重。用沉默保护,用疏远保护,用一座监狱的高墙保护。
他们重新低头,看向那份残缺记录。像两个在黑暗迷宫里摸索的人,借着一点微光,辨认墙上模糊的刻痕。
“这里……”苏晚星指尖轻触记录最下方,“有个签名……只剩半个‘陈’字偏旁。”
那个“阝”部首,在焦痕边缘勉强幸存,笔画纤弱,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
顾晏辰瞳孔微缩。他想起档案里那些从未露面的“指令下达者”,想起父亲偶尔酒后失言吐出的只言片语——“老陈的意思”“那位陈先生”……
“查。”他吐出这个字,像掷出一枚棋子,“所有和联盟有关的陈姓人。明处的,暗处的。尤其是……和城西地块、资金流向有关的。”
助理领命而去。病房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沉默不再凝固,而是涌动着无形的暗流——线索正在汇聚,指向更深、更黑暗的源头。
苏晚星靠回椅背,望向窗外。阳光已经爬得更高,明晃晃地照着世界,却照不进这间病房里淤积了二十年的阴霾。她想起父亲探监时总是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母亲深夜独自垂泪的背影,想起顾晏辰背负家族重担时挺直的脊梁和眼底的疲惫……
这一切,真的只是林正雄一个人的贪婪吗?那个“陈”是谁?那笔巨额匿名资金,最终流向了哪里?父亲笔记本里“神秘的领头人”,是否正冷眼看着这一切?
顾晏辰将她轻轻拉到身边。她坐在床沿,肩头被他揽住。这是个带着伤痛的拥抱——他后背的伤口不允许他用力,但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撑。
“我们会查清楚。”他说,声音落在她发顶,“不管真相多难看。”
苏晚星点头,脸颊轻贴着他未受伤的肩侧。她能听见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带着伤后的微弱疲惫,却依然顽强地搏动着。
就在这时,助理去而复返,脸色比刚才更沉,手里多了一份薄薄的资料和一张照片。
“顾总,苏小姐……”助理的声音有些发紧,“那个陈姓受益人,查到了。陈景辉。但是……他在十五年前就失踪了。而且——”他顿了顿,递过照片,“他当年,和顾董、苏先生……是大学同学,还一起合伙做过生意。”
照片递到眼前。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边角已经磨损。照片上三个年轻男人并肩站着,背景像是大学校门。中间那人笑得爽朗,一手搭着左边顾父的肩,一手揽着右边苏明远的臂——那是陈景辉。左边的顾父眉眼英挺,笑容里还带着未谙世事的明亮;右边的苏明远则略显腼腆,但眼神清澈。
苏晚星的手指抚过照片上父亲年轻的脸。那么年轻,那么……毫无阴霾。她忽然想起父亲偶尔提起“当年几个老同学”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怀念?痛惜?还是……悔恨?
“他们散伙……”顾晏辰盯着照片,声音冷了下来,“正好是联盟成立前后。”
不是巧合。绝不可能是巧合。
他想起档案里那份始终无法破解的加密文件,创建人缩写“cJh”——陈景辉。那个加密的、锁着核心秘密的黑匣子,就在这个失踪的老同学手里。
“找。”顾晏辰的眼神锐利如刀,“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陈景辉的下落。活要见人,死……”他顿了顿,“也要见尸。”
苏晚星却再次拿起那份残缺记录。她将它小心地翻到背面,对着光,微微调整角度。一道极淡的、几乎被忽略的压痕显现出来——那是一个圆形徽章的轮廓,边缘花纹的凹陷痕迹,在纸张纤维里留下细微的变形。
她取下一直挂在颈间的徽章,缓缓按向那道压痕。
严丝合缝。
徽章背面的别针压痕,与纸张上的凹陷,重合得分毫不差。
“它们……在一起存放过。”苏晚星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炸在两人耳畔。徽章是身份象征,记录是核心凭证——能同时持有这两样东西的,在联盟里,会是怎样的角色?父亲?顾伯父?还是……那个失踪的陈景辉?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线索在此刻扭结成一股冰冷的绳缆,向下延伸,通向深不见底的黑暗渊薮。
助理的手机就在此刻尖锐地响起。他接起,听了几句,脸色瞬间惨白。
“顾总……”他放下手机,声音发颤,“林正雄……在看守所突发急症,送抢救了。警方在他体内……发现了微型毒药胶囊。他早就……准备好了。”
“什么?!”苏晚星猛地站起,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声响。
顾晏辰瞳孔骤缩。林正雄已经落网,为何还要自寻死路?是怕审讯撬开他的嘴?还是……有人必须让他永远闭嘴? 那个“有人”,会是照片上笑容爽朗的陈景辉吗?还是联盟阴影里,其他尚未露面的鬼魅?
“去看守所。”顾晏辰掀开被子,动作牵扯到伤口,他额角迸出冷汗,却毫不停顿,“现在就去。”
苏晚星抓起外套和背包,指尖冰凉。她最后看了一眼摊开的笔记本、残缺的记录、泛黄的照片,还有那枚微微发凉的徽章。
这一切,真的只是开始吗? 林正雄的死,是会终结线索,还是……敲响了另一场更隐秘、更危险游戏的开场锣?
电梯下行时,失重感包裹全身。苏晚星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攥紧了那枚徽章。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轿厢镜面里,映出她和顾晏辰苍白的脸。他们眼里有未散的震惊,有沉重的疑虑,还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电梯数字一层层跳动,像倒计时。
通往真相的路,从来不是坦途。而前方等待他们的,或许是比残缺记录更惊人的线索,比林正雄更危险的对手,比二十年冤狱更黑暗的深渊。
车子驶出医院,汇入街流。阳光灿烂,市声喧嚣。可苏晚星知道,他们正驶向一片阳光照不透的浓雾。
而雾的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静静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