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倾倒的墨缸,将废弃码头浸染得只剩模糊的剪影。海风不是吹来的,是带着咸腥的獠牙,一口一口啃噬着锈蚀的钢铁支架,发出呜咽般的长鸣。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冷辉,落在歪斜的集装箱、破碎的玻璃和疯长的杂草上,反射出刀刃般的寒光。这里不是地方,是伤口——一个被城市遗弃后自行溃烂的巨大伤口。
顾晏辰站在码头入口的阴影里。海风穿透单薄的外套,舔舐着后背刚拆线的伤口。那痛感不再尖锐,而是一种湿冷的、隐秘的撕扯,像有细小的虫子在皮肉下蠕动。他浑然未觉,全部感官都凝在前方那片被黑暗吞噬的腹地。风把他额前的发丝吹得凌乱,却吹不散他眼底那簇冷冽的火。
“顾总,”助理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吞没,“东西两侧,警方已经锁死。林正雄的手下全清了。他现在一个人,像只困鼠,缩在中间那个废仓库里。手里……应该有硬家伙。”
顾晏辰微微颔首。指尖抚过腰间短棍冰凉的金属纹理,那触感让他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十分钟。”他吐出这三个字,声音比海风更冷,“总攻。我要活的。别给他……再玩把戏的机会。”
自从那条匿名短信像毒蛇一样钻进手机,他便将自己绷成了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顺着残缺记录里那些模糊的资金流向,像在迷宫般的血管里追踪一滴毒血,终于抵达了这个心脏——废弃的远洋码头。三面环海的绝地,唯一的陆路是咽喉,也是坟墓。他近乎冷酷地将苏晚星留在了绝对安全之处,哪怕她眼底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他不能再承受一次,看着她因为自己而置身险境的可能。承诺“第一时间告知”,是他能给出的、最无力的安慰。
十分钟,在寂静的煎熬里被拉长成一条细钢丝。信号灯在浓稠的夜色中短促地闪了两下,像死神的眼皮轻眨。
行动。
顾晏辰率先迈步。靴底碾过碎石和枯草,发出窸窣的碎裂声,在这死寂之地,响亮得如同心跳。保镖们如影随形,扇形展开,脚步声、压抑的呼吸声与风的呜咽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朝着黑暗中央那幢匍匐的仓库缓缓收拢。
仓库大门虚掩,像一张咧开的、没有牙齿的嘴。里面是纯粹的黑,吞噬一切光线,只有极其细微的、什么东西在灰尘里拖行的窸窣声泄露出来。
顾晏辰抬手。空气凝固。
他缓缓推开铁门。生锈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呻吟。数道手电光柱如利剑刺入黑暗,瞬间劈开混沌——
光柱下,尘埃狂舞。生锈的机器如同巨兽的骸骨,沉默地散落。而在最深的墙角,林正雄靠在那里,像一堆即将熄灭的灰烬。他手里攥着一把匕首,刀刃在手电光下反射出一点濒死的寒芒。腿上的伤口还在缓慢地渗着血,在地面的灰尘上晕开一小片暗色的沼泽。他脸色灰败如纸,可那双抬起的眼睛里,却燃烧着穷途末路的疯狂。
“顾晏辰……”林正雄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铁锈,“你总能找到……像条闻到血味的狗。”
他缓缓站起,动作因伤痛而扭曲,可握刀的手却稳得可怕。他阴鸷的目光扫过逼近的众人,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弧度:“但把我困在这里……就赢了?”他猛地转向身旁一个锈迹斑斑的油桶,匕首扬起,刀尖对准桶身——“那就一起烧个干净!”
那桶身上模糊的燃油标识,在光下一闪而过。
“拦住他!”顾晏辰的厉喝炸开凝固的空气,人已如离弦之箭扑出。
保镖们同时行动。林正雄却像早有预料,用尽全身力气将身旁一个沉重的铁架狠狠推倒!铁架轰然倒塌,带着积年的灰尘和锈渣,像一堵瞬间筑起的墙,拦在众人面前。
借着这片刻的阻挡,林正雄踉跄着扑向仓库后侧一扇几乎被杂物掩埋的小门——那里,连着一道伸向黑色海面的腐朽栈桥。
顾晏辰侧身绕过倒下的铁架,金属边缘刮过外套,发出撕裂般的轻响。他疾追而上,后背的伤口在剧烈的奔跑和腾挪中被狠狠撕扯。那痛楚尖锐而具体,沿着脊椎一路炸开,额角的冷汗瞬间涌出,在冰冷的空气里几乎要凝结成冰。可他脚步未停,眼中只有前方那个仓皇逃窜的背影。
栈桥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尽头是吞噬一切的黑暗海面,波涛在远处低吼。林正雄跑到尽头,猛地转身。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绝望在他脸上凝成一种扭曲的狞笑。他不再逃跑,反而握紧匕首,朝着追来的顾晏辰反扑过来!那姿态,是彻底的、歇斯底里的同归于尽。
顾晏辰侧身,匕首擦着肋下掠过,带起一道冷风。他顺势攥住林正雄持刀的手腕,反向狠拧——
“咔嚓”一声轻响,伴随着林正雄短促的惨叫。匕首脱手,落在木质的栈桥上,弹跳两下,滚入黑暗。
顾晏辰没有停顿,抬腿,一记沉重的侧踹正中林正雄胸口。那力道将他整个人踹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腐朽的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顾晏辰上前,靴底踏住他的背脊,将他死死按在粗糙湿滑的木板上。他居高临下,海风吹乱他的头发,露出那双冰冷如寒星的眼睛。
“林正雄,”他声音压得很低,却每个字都砸在对方耳膜上,“游戏结束了。联盟的秘密,徽章背后是什么,说。”
林正雄的脸被压在木板上,扭曲变形。他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腥甜。可他却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从被挤压的胸腔里挤出来,嘶哑、破碎,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得意。
“秘密?”他啐出一口血沫,“我死了……你们也永远别想知道!那个联盟……哈哈……它从来就没消失过!它一直在看着你们……像看虫子一样!”
他说着,眼中凶光一闪,猛地试图昂头,牙齿狠狠咬向自己的舌头——
一只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更快,粗暴地撬开他的嘴,将一团厚实的布料塞了进去。及时赶到的警察将他死死按住。
林正雄被拖起来,铐住,像一袋破败的垃圾被拖拽着离开栈桥。他拼命挣扎,回头,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死死钉在顾晏辰身上。塞着布团的嘴里发出“呜呜”的闷响,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无尽的怨毒和……一种诡异的、近乎预言般的恶意。
顾晏辰站在原地,望着那个被拖走的背影。海风灌满他的外套,后背的伤口在冷却的汗水刺激下阵阵抽痛。林正雄最后的话,像一根浸了毒的冰锥,扎进他心里最深处。
联盟……没消失?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行动收尾。仓库里的尘埃落定,可人心头的尘埃却刚刚扬起。顾晏辰坐进车里,疲惫如潮水般淹没上来,伤口的存在感变得无比清晰。他拿出手机,拨通那个号码。
“晚星,”他的声音带着鏖战后的沙哑,却尽力揉进一丝温度,“抓到了。”
电话那头传来长长舒气的声音,紧接着是急切的追问:“他开口了吗?联盟到底……”
顾晏辰沉默了一瞬。海平面上的第一缕晨光照进车窗,刺得他眯起眼。“他不肯说。”他如实以告,略去了那恶毒的“预言”,“但别怕。线索还在,我会查到底。”
他听着电话那头苏晚星担忧的叮咛,一一应下。挂了电话,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林正雄扭曲的脸、那句“没消失”、陈景辉模糊的照片、加密文件、匿名短信……所有碎片在黑暗中旋转、碰撞,拼凑出一个庞大阴影的模糊轮廓。林正雄,或许从来都只是那阴影探出的一只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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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也盖不住凝重的气氛。顾晏辰刚做完复查,伤口被重新包扎,医生严厉的警告还在耳边。可他面前,已经摊开了林正雄的审讯记录。
记录薄得可怜。除了咆哮和威胁,只有沉默。
“顾总,他嘴硬得像块石头。身上除了那把刀,就只有这个。”助理递过来一枚徽章。
顾晏辰接过。和苏晚星那枚几乎一样,只是磨损得厉害,边缘的金属都露出了底色,花纹被磨得模糊——这是被频繁使用、摩挲,甚至可能是紧张时死死攥在手心的痕迹。
它到底代表什么?仅仅是身份吗?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苏晚星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保温桶。她的目光落在顾晏辰手中的徽章上,顿了顿,随即从自己颈间取下那枚一直贴身戴着的,递过去。
“放在一起看看。”
两枚徽章并排躺在桌面上,一新一旧,像一对隔着时空沉默相对的孪生子。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顾晏辰拿起那枚旧徽章,无意识地对着光转动。忽然,他指尖在徽章背面某个细微的凸起上停住了。那不是磨损,是刻意雕刻的、极其隐秘的纹路。
“这里。”他声音紧绷起来。
苏晚星凑近,仔细看去。阳光照亮了那些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蛛丝般纤细的凸起线条。她又拿起自己的那枚,在同样位置,发现了不同形状的细微凸起。
像两块残破的拼图。
她将两枚徽章的背面紧紧贴合在一起。
严丝合缝。
那些分散的、无法辨识的细微线条,在拼合的瞬间,连接、延伸,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微缩的图案——像一幅古老而抽象的地图,上面点缀着几个诡秘的、非文字的符号。
顾晏辰的呼吸屏住了。苏晚星的眼睛亮得惊人。
这就是钥匙?藏在最显眼、最容易被忽略之处的终极钥匙?
病房的门就在这一刻被猛地推开!一名警官冲了进来,脸色是骇人的铁青。
“顾总!苏小姐!出事了——林正雄!他在看守所……不见了!”
“什么?!”苏晚星手中的徽章险些滑落。
“凌晨!一伙人,手段极其专业凶悍,打伤警卫,强行劫走了他!现场清理得很干净,只留下这个——”警官摊开手心。
掌心躺着一枚徽章。
崭新,冰冷,花纹清晰。和他们桌上的两枚,一模一样。
第三枚徽章。
顾晏辰缓缓站起身。他拿起那枚新徽章,将它轻轻放在桌上,与另外两枚并列。
三枚徽章,在白色的桌面上,形成一个冰冷的、沉默的三角。
空气死寂。刚刚因发现线索而升起的一丝希望之火,被这枚突如其来的徽章和劫狱的消息,彻底浇灭,只剩刺骨的寒气和更深的迷雾。
救走林正雄的人,留下了徽章。是挑衅?是标记?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指引?
联盟不仅“没消失”,它还在暗处,拥有着他们难以想象的力量和胆量。林正雄被救走,意味着所有的危险指数,瞬间飙升。
顾晏辰的手,缓缓握成了拳。骨节泛白。他看向苏晚星,看到她眼中与自己一样的震惊,以及震惊之下,那不肯熄灭的、更执拗的光芒。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
“他跑不了。”顾晏辰的声音很低,却像钢铁在冰层下碰撞,“钥匙在我们手里。地图已经拼出来了。”
苏晚星回握住他的手,用力地点头。可她的目光,却无法从桌上那三枚徽章上移开。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在逐渐昏暗下去的室内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
那不再是希望的钥匙。
那是三只沉默的眼睛。
来自黑暗深处,静静凝视着他们。
预告着风暴,远未平息。
而谜团的尽头,或许不是真相,而是更深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