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固执地盘踞在VIp病房的每一寸空气里,像一种无形的、透明的菌毯。阳光是穿过百叶窗缝隙的囚徒,拖着疲惫不堪的光柱,跌落在顾晏辰左臂缠裹的绷带上,将白色布料染成一种暖昧的、近乎病态的淡金色。
林正雄落网的消息,是随着午间新闻的推送,一起抵达病房的。
苏晚星正垂着眼,用镊子夹着浸满碘伏的棉球,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顾晏辰手臂上那道狰狞的缝合线。她的指尖很稳,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可当手机屏幕亮起,那行简短的标题跳入眼帘时,她的动作还是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镊子尖在离皮肤一毫米的地方悬停,碘伏的气味似乎也浓烈了一瞬。
她抬眼,望向顾晏辰。
男人半靠在床头,阳光切割他侧脸的轮廓,一半清晰,一半沉在阴影里。他也在看手机,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那只是一条无关紧要的财经简讯。可苏晚星捕捉到了——他眉宇间那块紧绷了许久的、几乎要石化了的肌肉,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线。像弓弦在极限拉伸后,终于允许自己微微回弹,发出无人听见的、疲惫的叹息。
“总算……结束了。”苏晚星的声音很轻,带着连轴转后的干涩沙哑,像被砂纸磨过。这一个月,他们被抛进了一场名为“真相”的离心机里——从危机四伏的树林,到烈焰焚身的山间小屋,再到海风腥咸、杀机四伏的废弃码头。每一步都在悬崖边缘行走,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尤其是最后那场码头围堵,顾晏辰为了将她死死护在身后,用那副刚拆线不久的身体去硬撼林正雄同归于尽的疯狂……她当时看着他撕裂的伤口渗出的血,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同一把无形的刀割开,疼得连呼吸都冻结。
真的结束了吗? 这个念头像水底的暗礁,在她放松的心绪下隐隐浮现。
顾晏辰微微颔首。他的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开,落在她眼睑下那片挥之不去的、淡淡的青黑阴影上——那是惊惧、忧虑和疲惫共同浇灌出的颜色。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掌心向上,轻轻覆在她握着镊子的手背上。
他的手心温热,带着长期握持武器或钢笔留下的薄茧,触感粗粝而真实。那温度穿透她微凉的皮肤,像一股无声却坚定的暖流,注入她紧绷的神经末梢。
“嗯,”他应道,声音低沉,裹着一点久未安眠的沙哑,却奇异地让人安定,“暂时结束了。”
暂时。
这个被他轻描淡写加上的前缀,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苏晚星刚刚平静些许的心湖,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他的手掌宽大,几乎完全包裹住她的手背。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似乎这简单的接触,也在传递着某种未言明的、更深层的支撑。
这双手,曾经冷硬地递来一纸合同,也曾不顾一切地将她从危险中拽回。
这一个月,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们从猜忌与对抗的起点,跌跌撞撞地走到如今可以交付后背的境地。父亲苏明远在录音里泣血般的忏悔,顾父那份藏着绝症诊断书的沉重隐情……那些非黑即白的简单论断,在血肉模糊的真相面前,碎成了一地无法拼接的灰色拼图。亲情的重量,有时不是荣耀,而是枷锁;真相的面目,往往不是救赎,而是更深、更痛的伤口。
“顾家那边……还好吗?”她轻声问,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触碰着他掌心的纹路。她知道,那份被顾父以生命为代价暗中撇清的“关联”,一旦掀开一角,对于顾家那样的庞然大物而言,无异于一场地震。
顾晏辰的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安抚的节奏。“开了家族会议,爸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他的语气很平淡,像在叙述别人的事,“大部分人,理解。”
他停顿了一下。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变得尖锐起来。
“只是,”他话锋一转,眼底那点刚刚泛起的柔和瞬间冻结,凝成一片冰冷的锐光,“有几个元老,骨头太老,血太冷,只知道抱着‘顾家声誉’这块朽木当棺材板。觉得这件事……脏了门楣。”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是属于猎食者的不屑:“已经在暗处煽风了,想借这股风,把我从掌舵的位置上吹下来,换他们养熟了的傀儡上去。”
苏晚星的眉头紧紧蹙起。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些会议桌后,一张张道貌岸然、眼神精明的脸。他们不在乎真相的血泪,只计较利益的得失与门面的光鲜。顾晏辰此刻的平静之下,压着多少来自家族内部的明枪暗箭?
“他们……会怎么做?”她的担忧溢于言表。
顾晏辰的手掌微微用力,将她的手更紧地包裹。“无非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联名施压,暗中抽走资源,或者……在我下一个项目里使绊子。”他看着她,目光如淬火的钢,“别担心,这些风浪,还掀不翻我的船。”
他说得笃定。可苏晚星知道,掌舵之人,不仅要面对海上的惊涛,更要提防水手舱里悄然递出的匕首。他肩上的重量,从未减轻。
阳光在房间里缓慢地爬行,从顾晏辰的手臂移到洁白的床单,光斑的形状被百叶窗切割得支离破碎。两人一时无言,只有彼此交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这短暂的、劫后余生般的宁静,珍贵得让人不敢用力呼吸。
“对了,”苏晚星像是忽然从某个深沉的思绪里挣脱出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整理爸爸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怪事。”
顾晏辰抬眸,眼神里的慵懒瞬间褪去,重新变得专注而锐利。
“爸爸的笔记本,最后一页……被人撕掉了。”她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撕痕很新,纸张断裂的纤维还很清晰,绝不是多年前的旧痕。”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轻,却更沉,“而且,在残留的页根边缘,靠近装订线的地方,我用放大镜看了很久……看到了两个模糊的字。”
顾晏辰的身体微微前倾,病房里的空气仿佛都随着他的动作凝滞了。
“是什么字?”
“苍鹰。”苏晚星吐出这两个字,仿佛耗尽了力气。
“苍鹰?”顾晏辰低声重复。这个词陌生而突兀,像一颗来路不明的石子,投入了他们辛苦梳理出的线索河流中,激起的却是全然未知的漩涡。它不在苏明远忏悔的录音里,不在任何可查的联盟旧档中,甚至不在林正雄癫狂的呓语里。
这是一个全新的、潜藏更深的幽灵代号吗?
苏晚星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单:“我一直在想……林正雄最后说的那句,‘秘密迟早会找上门’……会不会指的不是联盟本身,而是这个……‘苍鹰’?”
就在这时,顾晏辰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的光在昏暗的室内格外刺眼。他瞥了一眼来电显示,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苏晚星,接起了电话。
“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冰冷。
电话那头的声音隐约传来,急促而压抑。苏晚星只看到顾晏辰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因为骤然用力而泛起青白色,手背上的筋络微微凸起。他挺直的背影,在夕阳的逆光中,绷成了一张拉满的、沉默的弓。
通话很短。顾晏辰放下手机,却没有立刻转身。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逐渐被暮色吞噬的城市轮廓,一动不动。夕阳将他整个身影染成暗红色,像是凝固的血。
苏晚星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怎么了?”她站起身,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微颤。
顾晏辰缓缓转过身。逆光中,他的脸大部分隐藏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也冷得骇人。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字字砸在人心上:
“林正雄,在监狱单人间里,收到了一封匿名信。看完之后……他笑了。”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棱:
“然后,他把信纸,撕碎,塞进嘴里,咽下去了。”
苏晚星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和身后的墙壁一样苍白。
匿名信。诡异的笑容。吞咽的纸屑。
被撕去的笔记本残页。神秘的代号“苍鹰”。
这些碎片,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开始朝着某个令人不寒而栗的中心聚拢。
顾晏辰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臂,将她轻轻拢入怀中。这个拥抱不似往常那般带着安抚的力度,反而有一种沉重的、近乎凝固的质感。他的怀抱依旧温暖,可苏晚星却感觉到一股寒意,从两人紧贴的胸膛间,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骨髓。
“晚星,”顾晏辰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低沉,缓慢,带着一种洞穿迷雾般的清醒,也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我们可能……从一开始,就找错了对手。”
苏晚星靠在他的胸口,能听见他平稳却有力的心跳。可这心跳声,此刻听来,却像战鼓在遥远的、未知的战场上擂响。
对手不是林正雄?那会是谁?是那个从未露面、却能让林正雄在绝境中露出诡异笑容的“苍鹰”吗?这封信,是警告,是示威,还是……另一场更大阴谋的开场白?
窗外的最后一线天光,彻底被夜色吞没。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璀璨如星河,却照不进这间被消毒水和未知恐惧充斥的病房。
而在城市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盏老旧路灯下,一个穿着深色风衣、身形挺拔的男人,正将手中的烟蒂弹进一旁的垃圾桶。火光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熄灭。
他抬起手,看着手机屏幕。屏幕上,是一张有些模糊的、显然是远距离拍摄的照片——照片里,正是VIp病房的窗前,顾晏辰与苏晚星相依的身影。角度刁钻,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两人脸上那一刻未加掩饰的疲惫与凝重。
男人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得意,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无机质般的、纯粹的漠然,仿佛在观察显微镜下两只即将被注入新型病毒的培养皿。
“休息得够久了,”他低声自语,声音被晚风吹散,几不可闻,“该进行……下一阶段实验了。”
他收起手机,拉高风衣的领子,转身,步入了身后更浓的黑暗之中。脚步声被城市的夜音吞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一阵夜风从巷口卷过,扬起地上的尘埃和几片枯叶,沙沙作响。
那声音,像极了毒蛇游过枯草地,预示着危机并未远离,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致命的形态,在暗处悄然盘踞,吞吐着信子,耐心等待着下一次出击的时机。
病房内,相拥的两人对此一无所知。
风暴的眼,看似平静。
而环绕四周的,是更加深邃、更加凶险的暗流,正在无声地加速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