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一块吸饱了墨汁的陈旧绒布,沉重地覆盖在顾家别墅上方,压得屋内的光线都仿佛蜷缩起来。客厅里,只有一盏落地灯挣扎着亮起一团昏黄的光晕,勉强圈出沙发一角。苏晚星蜷缩在沙发深处,指尖机械地滑动着手机屏幕——那张偷拍照,她的背影在画面里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而身后那辆黑车,则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恶意,每一次注视都让她脊椎发寒。
顾晏辰立在窗前,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烟丝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干燥的枯黄色。他望着窗外吞噬一切的黑暗,方才那通经过变声器处理的电话,如同冰冷的毒液,正顺着耳道缓慢注入他的心脏。对方不仅知道“苍鹰”这个禁忌代号,还能精准捕捉到苏晚星独处的时机……这种渗透的深度,让人骨髓生凉。
“内鬼……”苏晚星的声音从沙发角落传来,轻得像一声叹息,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怀疑的人……真的在顾家内部?”
顾晏辰转过身,走向她。光与影在他脸上移动,切割出坚硬的轮廓。他在她身边坐下,手臂伸过去,将她微凉的身体揽入怀中,掌心贴着她的脊背,试图传递一点温度。“除了这里,”他的声音低沉,裹着一层薄冰,“没有人能把我们的动向,掌握得如此精确。这几天,每一步计划,知情者不超过这个房间。”
他的手指在她肩头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范围缩小到顾家内部,这本该是线索清晰的曙光,却让他感到了另一种更深、更粘稠的寒意——背叛来自最熟悉的地方。
苏晚星靠着他,能听见他胸腔里沉稳却略显急促的心跳。可这份熟悉的坚实,此刻却无法驱散她心中蔓延的恐慌。顾家这潭水太深,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下,藏着多少双看不清的眼睛?如果内鬼真的潜伏其中,他们就像站在即将裂开的冰面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渊。
“那我们……该怎么办?”她抬起眼,眼底的忧虑几乎要溢出来,“难道要把每个人都怀疑一遍吗?”
“不需要。”顾晏辰的眸色沉静下来,那是一种猎手锁定目标后的冷静,“我们设一个局,让狐狸自己露出尾巴。”
计划在黑暗中悄然铺开。次日,在一场只有顾家核心成员参与的秘密会议上,顾晏辰抛出了一个精心准备的诱饵——他声称找到了当年商业联盟最核心的原始账本,藏匿在城西一处不为人知的私人仓库。他将在次日下午三点,亲自前往提取。
这个消息,他“不经意”地透露给了在场的寥寥数人:父亲顾明远、几位德高望重却也守旧顽固的元老,以及……在顾家服务超过四十年、几乎被视为家族一份子的老管家,福伯。
听到“福伯”这个名字时,苏晚星几乎是本能地摇头。“不可能……福伯他看着你长大,对我也是……怎么会是他?”她想起那个总是笑眯眯、会在她来顾家时偷偷塞给她甜点的老人,脊背窜上一阵荒谬的凉意。
顾晏辰没有接话,只是眼神复杂地望向窗外,那里,夜色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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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两点三十分。
城西废弃的私人仓库像一头匍匐在荒草中的钢铁巨兽,锈迹斑斑,沉默而阴森。几辆不起眼的车子如同蛰伏的甲虫,隐藏在断墙和杂草的阴影里。秦助理带着人,像融入环境的石砾,守在每一个可能的出口。顾晏辰和苏晚星坐在其中一辆黑车的后座,车窗贴着深色膜,他们的目光穿透单向玻璃,紧紧锁住仓库那扇沉重的铁门。
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粘稠难熬。距离三点还差十分钟。
一个身影,准时出现在仓库门口。
灰色的中山装,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微微佝偻却依旧保持着某种旧式仪态的背影——是福伯。
苏晚星猛地捂住嘴,将一声惊呼死死按回喉咙。她的瞳孔在瞬间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车窗外那个熟悉到骨子里的老人。真的是他……那个总是用慈祥目光看着他们的福伯?
顾晏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下颌线绷紧如刀锋。他亲眼看着福伯在仓库门口停下,警惕地左右张望,然后,掏出了手机。
微型窃听器传回的音频,冰冷地流淌进顾晏辰佩戴的耳机,也通过连接,清晰地响在车厢狭小的空间里:
“……是,我已经到了……位置没错,就是这里……顾晏辰说的账本,应该在里面……好,我明白……”
福伯的声音,依旧是那个略带沙哑、听了几十年的声音,可此刻听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苏晚星的心,随着那声音,一点点沉入冰窟。最后一丝侥幸,被现实无情地碾碎。她看着窗外老人那张写满岁月沟壑的脸,此刻在午后惨淡的光线下,竟显得如此陌生,甚至……可怖。
顾晏辰的手指紧紧攥着手机,金属外壳几乎要嵌进掌心。他对着微型麦克风,声音冷硬如铁:“秦助理,收网。”
埋伏的人瞬间暴起,如同阴影化作实体,从四面八方将福伯围在中间。老人猝不及防,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里的老旧手机脱手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碎裂。
顾晏辰推开车门,大步走过去。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仓库前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凝固的空气中。他在福伯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冰冷。
“福伯,”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为什么?”
福伯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映出顾晏辰年轻却威严的脸庞,那里面翻涌着巨大的愧疚、恐惧,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痛苦。“少……少爷……我……”
“说。”顾晏辰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那里面压抑的,是几乎要冲破冰面的波澜。他宁愿这是一场荒谬的误会,宁愿窃听器故障,宁愿自己判断全盘错误!
福伯的嘴唇哆嗦着,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声音:“是……是我那不争气的孙子……”
泪水从老人布满皱纹的眼角滚落。他的孙子,那个不学无术却也是他心头肉的年轻人,前些时日被人绑架了。绑匪的条件简单而致命——监视顾晏辰,汇报一切与“苍鹰”或旧日联盟相关的动向。一个字泄露,他孙子就再也回不来。
“他们……他们说,他们是‘苍鹰’大人的人。”福伯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恐惧,“还说……当年的联盟,从头到尾都是‘苍鹰’大人手里的玩具,林正雄……林正雄不过是摆在台前的一枚棋子……”
顾晏辰和苏晚星交换了一个眼神。果然!林正雄背后,果然站着这个神秘的“苍鹰”!他们之前所有的追查,都只是触及了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
“他们还说了什么?”顾晏辰追问,语气急迫。
福伯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仿佛怕被无形的耳朵听去:“他们说……联盟的违规交易,只是手段……‘苍鹰’大人真正的目标,是像顾家、苏家这样根基深厚的豪门……是你们的……核心资产。一个一个,慢慢蚕食掉……”
苏晚星倒吸一口冷气,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原来,从二十年前开始,甚至更早,一张针对顶级豪门的无形巨网就已经悄然张开。他们两家,从来都不是偶然的受害者,而是被精心挑选的猎物!
顾晏辰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着眼前这个瞬间衰老了十岁的老人,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严厉处置?福伯一生勤恳,此番背叛实属被逼无奈,情有可原。轻轻放过?可他的行为,几乎将苏晚星置于死地,更让整个顾家暴露在未知的危险之下。
就在他心念电转、难以决断之际,福伯忽然“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少爷!我有罪!我对不起老爷,对不起顾家,更对不起您!”老人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破碎,“您怎么罚我都行……我只求您……求您想法子,救救我那可怜的孙子……他才二十五岁啊……”
顾晏辰看着匍匐在地、老泪纵横的福伯,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浸水的棉花,沉闷而窒息。他弯下腰,伸出手,用力将老人从地上搀扶起来。福伯身体虚软,几乎全靠他的力量支撑。
“福伯,起来。”顾晏辰的声音依旧很低,却褪去了方才的冰冷,掺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你的为人,我知道。”
福伯愣住了,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不敢置信。
“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会告诉父亲,也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顾晏辰看着他,眼神锐利,“但是,你必须把你知道的一切,关于‘苍鹰’,关于绑匪,毫无保留地告诉我。还有,配合我,救出你孙子。”
福伯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拼命点头,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就在这时,顾晏辰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烁着“父亲”两个字。他眉头微蹙,接起。
电话那头,顾明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劈头盖脸而来:“晏辰!你是不是在城西仓库?是不是动了福伯?!”
顾晏辰心头猛地一凛。他刻意封锁消息,父亲怎么会知道?而且反应如此迅速?
“爸,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顾明远的声音更沉,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威严,“是几位元老告诉我的!晏辰,福伯是顾家的老人!代表顾家的体面!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用这种手段对待他?立刻放人!顾家的脸,不是你这样糟蹋的!”
不等顾晏辰解释,电话已经被重重挂断。
忙音在耳边嘟嘟作响。顾晏辰缓缓放下手机,眼神里的温度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封般的锐利和深思。
消息走漏得太快了。
快得不合常理。
几位元老……他们是如何得知的?难道仅仅是因为福伯的短暂失联?还是说……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阴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
内鬼,可能不止福伯一个。
顾家这座看似稳固的堡垒内部,或许早已被蛀出了不止一条隐秘的通道。
苏晚星看着他骤然变得无比冷峻的侧脸,心也跟着悬了起来:“怎么了?是不是……情况有变?”
顾晏辰没有立刻回答。他握紧手机,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此刻,夜幕已完全降临,浓重的黑暗吞没了仓库和荒野,只有远处零星的路灯像垂死挣扎的眼睛。
恰在此时,福伯那部摔在地上的旧手机,屏幕竟顽强地亮了起来,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默认铃声,在死寂的仓库前显得格外突兀。
屏幕上,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福伯像被烫到一样,惊恐地看着那闪烁的屏幕,又求助般看向顾晏辰,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顾晏辰眸色一沉,对他做了个手势,低声道:“接。开免提。”
福伯颤抖着捡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并打开了扬声器。
一个经过变声器处理、非男非女、如同金属摩擦般诡异沙哑的声音,从听筒里流淌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从容:
“福伯,下午的‘散步’,还愉快吗?哦,瞧我这话问的,你肯定已经被顾大少爷‘请’去喝茶了吧?”
顾晏辰的瞳孔骤然收缩!对方不仅知道福伯被他们控制,甚至……连时间都掐算得如此精准!
“你……你们还想怎么样?”福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怎么样?”那声音轻笑一声,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当然是提醒你,别忘了最重要的事情。你孙子的手指头,我们暂时还给他留着。但如果你,或者顾大少爷,不按规矩来……”
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残忍:
“明晚八点,东郊,旧纺织厂。顾晏辰,苏晚星,两个人来。多一个影子,你孙子身上,就会少一个零件。记住,是两个人。”
“嘟——嘟——嘟——”
忙音再次响起,干脆,利落,不留任何回旋余地。
福伯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顾晏辰和苏晚星站在原地,午夜的寒风卷过空旷的场地,扬起灰尘,也带来刺骨的寒意。
东郊旧纺织厂。
一个明晃晃的,充满未知与恶意的陷阱。
去,是踏入龙潭虎穴。
不去,一个无辜的年轻人可能因他们而死,而“苍鹰”的阴影,将继续如附骨之疽,缠绕不休。
信任的基石刚刚出现裂痕,更深的危机已挟带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夜风呜咽,像亡魂的哭泣,预告着一场无法回避的、生死未卜的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