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融化的沥青,紧紧包裹着盘山公路。远山的轮廓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像巨兽沉睡的脊背。只有车前灯劈开的那两道惨白光柱,在蜿蜒的山道上孤独地挣扎,照出飞蛾尸体在气流中翻滚的轨迹。
宾利慕尚的引擎低沉地嗡鸣,那声音被厚重的隔音玻璃滤去大半,只剩一种近乎心跳的律动。车厢内壁灯昏黄,光线像是被囚禁在琥珀里的萤火,堪堪照亮顾晏辰紧握的右手。
他摊开掌心。
银质徽章静静躺着,鹰形纹路的每一道凹槽都蓄满阴影。蓝宝石眼眸在幽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活态——那不是单纯的反射,而是一种内敛的、仿佛在窥视周遭的冷光。他的指尖抚过徽章边缘,触感冰凉而锋利,像是触摸一枚刚刚冷却的弹壳。
“秦助理,”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过喉管,“定位。”
蓝牙耳机里传来电流的微嘶,然后是秦助理刻意压低的声音:“顾总,已锁定海岛别墅经纬度。但外围三层暗哨,红外热成像显示至少十二个移动热源,呈交错巡逻。硬闯伤亡率预计七成以上。”
顾晏辰的手指收紧,徽章的鹰翼深深嵌入掌心嫩肉。疼痛尖锐而清醒。
“说下去。”
“查到了顾振海十二年前的跨境流水,”秦助理的语速加快,“三笔共计八千万美元的异常转出,最终流向维尔京群岛的空壳公司。交叉比对天盟当年覆灭时的资金链断裂点——时间、金额、路径,全部吻合。”
空气在车厢里凝固了。
顾晏辰闭上眼。黑暗中浮现的却不是数字,而是苏晚星的脸——她提起父亲时眼底那抹永远无法消散的雾霭,她抚摩颈间徽章时指尖下意识的颤抖,她在噩梦里惊醒时压抑的抽泣。
原来如此。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咔哒”一声咬合。顾振海要的不只是财富,他要的是整个天盟遗落的权柄——而苏晚星的父亲,不过是这条血路上第一块被踢开的绊脚石。
“原计划不变。”顾晏辰睁开眼,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凝结,冷硬如淬火的钢,“你带人从北崖攀岩上去,那里岩壁陡峭,暗哨会有三十秒的视野盲区。我拖住顾振海,等你的绿色信号弹。”
“顾总,北崖下方是乱石滩,潮汐正在涨——”
“我知道。”
这三个字斩钉截铁,截断了所有劝阻。秦助理沉默了两秒,最终只回了一个字:“是。”
通讯切断。
车厢重归寂静。顾晏辰将徽章举到眼前,让壁灯的光线穿透蓝宝石。那抹幽蓝在他的虹膜上投下小小的、冰冷的倒影。
晚星,再等等我。
车停了。
眼前是一座废弃的古堡,哥特式的尖顶刺破夜空,像某种早已灭绝的巨兽留下的骸骨。石墙上爬满枯死的藤蔓,在夜风里发出簌簌的呜咽。唯一的光源来自古堡底层几扇狭窄的彩窗,猩红与幽绿的光透出来,在地上投下扭曲的、仿佛在挣扎的影子。
顾晏辰推开车门。
山间的寒气瞬间涌来,像无数根冰针刺进皮肤。他深吸一口气,让冷空气灌满肺叶,将胸腔里翻腾的暴怒强行压下去。理智是此刻唯一的武器,他不能摔碎它。
古堡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铰链发出刺耳的呻吟,像是垂死者的叹息。
两个黑衣保镖分立两侧。他们的脸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只有眼睛——那是两对毫无温度的光点,像夜行动物锁定猎物时的瞳孔。顾晏辰视若无睹,径直走入。脚步声在空旷的石廊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墓穴的拱顶上。
大厅比想象中更宽敞,也更阴森。
十二盏枝形烛台环绕墙壁,蜡烛燃烧时淌下的蜡泪在石地上凝固成惨白的泪痕。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霉菌和某种甜腻的熏香混合的气味——那香味试图掩盖什么,却只让底层的腐败气息更加刺鼻。
顾振海坐在大厅正中央。
那是一张巨大的橡木椅,椅背高耸,雕刻着扭曲的荆棘图案。他穿着深紫色的天鹅绒睡袍,手里端着一杯红酒,液体在烛光下呈现出血液般的稠厚色泽。他的膝盖上摊着一枚徽章——和苏晚星那枚一模一样,连蓝宝石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贤侄,”顾振海抬起眼,嘴角弯起一个精心计算过的弧度,“我差点以为,你会带着一支军队来。”
顾晏辰停在十步之外。这个距离足够他看清顾振海眼角的每一道细纹,也足够他在必要时暴起制敌。
“晚星在哪?”他的声音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
“急什么?”顾振海抿了一口酒,喉结滚动,“我们先完成交易。你的徽章——”他晃了晃手中的杯子,红酒在杯壁上挂出粘稠的弧线,“换她的命。很公平,不是吗?”
公平?
顾晏辰几乎要笑出声。这个人谋害兄长、勾结黑金、绑架无辜,此刻却坐在掠夺来的权座上谈论公平?那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像毒蛇吐出信子,每一个音节都沾着黏腻的恶意。
但他没有笑。
他只是从西装内袋里掏出徽章,银光在烛火下一闪。
“在这里。”他将徽章放在身旁一张布满灰尘的小几上,“放人。”
顾振海的眼睛亮了。那是一种贪婪被瞬间点燃的光,灼热得几乎要烧穿他伪装的从容。他放下酒杯,站起身,天鹅绒睡袍的下摆在石地上拖出窸窣的声响。他走向小几,手指伸向那枚徽章——
“振海。”
声音从门口传来。
不高,不响,却像一道惊雷劈进大厅。
顾晏辰猛地回头。
顾父站在敞开的门廊下。他没有坐轮椅,没有拄拐杖,只是背脊挺直地站在那里。一身黑色中山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那双眼睛显得愈发深邃——那里没有病弱,没有浑浊,只有淬炼了数十年的、冰冷的锋芒。
顾振海的手僵在半空。
他的脸在那一瞬间褪去所有血色,惨白得像烛台上凝固的蜡。嘴唇张开,又闭上,像离水的鱼徒劳地翕动。半晌,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破碎的话:“大……大哥?你……你不是在瑞士……”
“我若真在瑞士,”顾父缓步走进大厅,皮鞋敲击石地的声音清晰、平稳,像某种倒计时的鼓点,“怎能看到我亲爱的弟弟,是如何一步步把顾家拖进地狱?”
顾振海踉跄后退,撞翻了小几。徽章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指着顾父,手指颤抖:“你装病……你一直装病……”
“若不装病,”顾父在距离他五步处停下,目光如解剖刀般将他剖开,“怎会让你这条毒蛇,放心大胆地露出毒牙?”
大厅里死寂无声。只有烛火在不安地跳动,将三个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墙壁上,像一场沉默的皮影戏。
顾晏辰看着父亲。
这个他以为被岁月和病痛磨平了棱角的男人,此刻站在烛光与阴影的交界处,背脊挺得像一杆不曾弯曲的标枪。那些深夜里书房门缝透出的光,那些看似无意的、关于公司旧账的询问,那些在病榻上依然锐利的眼神——原来都不是错觉。
父亲从未离开这场棋局。他只是在暗处,安静地移动棋子,等待对手落入陷阱。
“我没有……”顾振海的声音开始破碎,夹杂着粗重的喘息,“我没有下毒……账目……账目是伪造的……”
“是吗?”顾父从怀中取出一只牛皮纸袋,很薄,却仿佛重若千斤。他没有打开,只是将纸袋轻轻放在另一张几上,“这里面有三份东西。第一份,是你当年从实验室偷取神经毒素的监控录像——可惜,你以为删除了,却不知安保系统有七十二小时延迟备份。”
顾振海的瞳孔缩成针尖。
“第二份,”顾父的声音平稳得可怕,“是你通过离岸公司向天盟残部转账的凭证。八千万美元,分三批,收款人代号‘秃鹫’——需要我告诉你,‘秃鹫’去年在墨西哥落网后,供出了什么吗?”
冷汗从顾振海的额角滑落,沿着太阳穴的青色血管,滴进衣领。
“第三份,”顾父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儿子脸上,那里有歉意,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决绝,“是晚星父亲苏振邦临终前寄给我的信。他在信里写明了顾振海与天盟的交易,并将真正的徽章托付给我保管——以防有一天,他的女儿需要它。”
顾晏辰的心脏像是被重锤击中。
真正的徽章?父亲保管?那顾振海手里那一枚——
“是赝品。”顾父仿佛看穿了他的疑问,轻轻点头,“苏先生早就料到有人会觊觎徽章,所以打造了一真一假。假的故意留下破绽,真的——”他顿了顿,“我藏在了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顾振海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那不是愤怒,是绝望,是精心搭建多年的高塔在眼前轰然倒塌时的崩溃。他猛地扑向地上的徽章,手指抓住那冰冷的银质——
“拦住他!”顾父厉喝。
阴影里瞬间冲出数道人影。不是顾振海的人,是顾父这些年暗中培养的、绝对忠诚的护卫。他们沉默、迅捷、训练有素,像猎豹扑向猎物。
大厅瞬间陷入混战。
枪声炸裂,子弹击碎烛台,融化的蜡液如血泪般泼洒。惨叫声、肉体撞击声、器物碎裂声混成一片刺耳的交响。顾晏辰没有动。他护在父亲身前,目光死死锁住顾振海。
那人像疯了一样,一手攥着假徽章,一手从睡袍里掏出手枪,盲目地朝着四周射击。子弹擦过石柱,迸出火星。他跌跌撞撞冲向大厅侧面的小门——那扇门通往古堡废弃的地窖。
“追!”顾父下令。
护卫们如影随形。
顾晏辰正要跟上,父亲却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那只手枯瘦,却有力,掌心滚烫。
“晏辰,”顾父看着他,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骄傲,有愧疚,有托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话音未落——
轰!!!
爆炸声从地窖方向传来,震得整座古堡都在颤抖。气浪裹挟着碎石和烟尘从门廊里冲出,烛火瞬间熄灭大半。尖叫声中,顾晏辰看见一道炽烈的火光撕裂黑暗,将古堡后院的夜空染成猩红。
蓝牙耳机在此刻炸开秦助理嘶哑的吼声:“顾总!北崖遭遇伏击!顾振海的人引爆了预设炸药——我们的人被落石困住了!还有……海岛别墅传来急讯,看守内讧,苏小姐被转移了!去向不明!”
顾晏辰的血液在那一刻冻结。
他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翻腾的火光,听着耳机里混乱的汇报,感受着父亲搭在肩上的手传来的温度——一切感官都变得尖锐而缓慢,像高速摄影机拍下的破碎画面。
晚星被转移了。
在他以为终于抓住线索的这一刻,她又一次从他指缝间滑走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他机械地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串乱码般的数字。接通,放在耳边。
听筒里先是一片死寂,只有电流的嘶嘶声。然后,顾振海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古怪极了,混合着喘息、咳嗽、还有某种癫狂的笑意,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回声。
“顾晏辰……你以为……你赢了吗?”
顾晏辰的指节捏得手机外壳咯咯作响。
“你的小女朋友……现在在我手里。”顾振海咳了几声,像是肺部漏了气,“想要她活命……就带着天盟真正的机密……来换。”
“你在哪?”顾晏辰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南美……雨林深处……有一座岛……”顾振海的笑声变得断断续续,像是随时会咽气,“坐标……我会发给你……记住……一个人来……否则……”
电话断了。
忙音在耳畔回响,单调而残忍。
顾晏辰慢慢放下手机。他抬起头,看向父亲。顾父也正看着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儿子脸上的神情——那是暴风雨前海面最后的平静,是火山喷发前地壳最后的沉默。
“他怎么会知道真正机密的位置?”顾晏辰问,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顾父沉默了很久。烛火在他脸上跳动,让每一道皱纹都显得格外深刻。
“因为当年,”他终于开口,每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挖出来,“把机密地点告诉天盟的人——是我。”
顾晏辰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迫不得已的交易。”顾父闭上眼睛,仿佛不愿看见儿子眼中的震惊,“顾家当年濒临破产,天盟答应注资,条件是共享部分机密。我交出了三个地点中的两个……留下最核心的那个,给了苏振邦。”
他睁开眼,目光里有深重的疲惫,也有不容置疑的坦诚。
“我以为那会成为永远的秘密。没想到……顾振海早就从天盟残部那里,撬开了这条线索。”
大厅里寂静无声。
远处的爆炸声渐渐停歇,只剩下木材燃烧时噼啪的轻响。烟尘在空气中缓缓沉降,像一场灰色的雪。
顾晏辰看着父亲,看着这个他以为完全了解的男人。那些童年时严厉的教导,那些少年时沉默的支持,那些病中依然紧握的权柄——原来背后藏着如此深重的秘密、如此艰难的抉择。
他没有质问,没有愤怒。
他只是转过身,看向门外被火光染红的夜空。
南美雨林。孤岛。
那是地图上都不会标注的绝地,是连卫星图像都会迷失的绿色迷宫。顾振海选择那里,不是偶然——那是天盟最后堡垒的所在地,是真正机密沉睡的坟墓。
也是苏晚星现在被困的牢笼。
“我要去。”顾晏辰说。
不是请求,是宣告。
顾父没有劝阻。他只是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丝绒布袋,放进儿子手里。布袋很轻,里面的东西却有着熟悉的、坚硬的轮廓。
“这是苏先生托付给我的那枚真徽章。”顾父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它能打开机密库最内层的门。但晏辰——你要想清楚。那里藏着的不仅仅是财富,还有天盟所有的罪证、所有的交易记录、所有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停顿,目光如炬:“一旦打开,溅出的血,可能会淹没整个顾家。”
顾晏辰握紧布袋。丝绒的质感柔软,里面的徽章却冰冷如刃。
“顾家早就沾满了血。”他看着父亲,眼底有火焰在寂静燃烧,“从顾振海对您下毒的那一刻起,从晚星父亲被害的那一刻起——这些血,早就该洗清了。”
顾父凝视着他,久久不语。最终,他缓缓点头,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
那一下很轻,却重若千钧。
“去吧。”他说,“把她带回来。”
顾晏辰转身,走向门外。
夜色依旧浓稠,但东方的天际线已经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那是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也是光明到来前最后的忍耐。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
顾父站在原地,看着儿子离去的方向,许久,才缓缓抬手,捂住胸口。那里传来熟悉的、钝痛的心悸。但他没有倒下,只是挺直脊背,对着空荡的大厅,对着满地狼藉,对着这个被背叛和阴谋蛀空的家族,轻轻吐出一句话:
“该来的……总要来。”
烛火在他身后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拉得很长,很长。
像一柄终于出鞘的、沉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