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桨的轰鸣像是巨兽的咆哮,撕裂了海岛上空稠密的寂静。狂风被金属叶片鞭打成混乱的气流,卷起沙滩上的沙砾,将棕榈树的叶子抽打得疯癫般乱舞。顾晏辰站在机舱门口,风衣的下摆被风撕扯着,猎猎作响,像一面黑色的战旗在宣告一场战争。
下方的欧式别墅蜷伏在悬崖边缘,像一只搁浅的苍白巨兽。窗户是空洞的眼眶,阳台是嶙峋的肋骨,屋顶的红瓦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血色。顾晏辰的目光像探照灯,一寸寸扫过那座建筑的每一道轮廓——那里囚禁着他半条命。
对讲机里,秦助理的声音被电流切割得支离破碎:“顾总……暗哨已清理……正门二十人……通风口……林武接应……”
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顾晏辰紧绷的神经。他闭上眼,脑海里的画面不是战术图,而是苏晚星——她仰头看他时睫毛投下的阴影,她指尖勾住他衣角时那一点温热的触感,她在黑暗中那声短促而压抑的挣扎。
这些画面曾经是蜜糖,此刻是硫酸,腐蚀着他仅存的理智。
“三分钟。”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火力掩护,通风口突入。”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抓住滑降绳,纵身跃入黑暗。
风在耳边尖啸。失重感让内脏猛地缩紧,但他没有闭眼——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越来越近的屋顶,瞳孔里倒映着别墅轮廓快速放大的影子。绳子在掌心摩擦,灼热感刺痛皮肤,可那痛比不上心口万分之一。
落地,屈膝,翻滚——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像演练过千百遍。砂砾硌进手掌,带着海腥味的湿气涌进鼻腔。他隐入灌木丛,叶片上的露水瞬间浸透西装裤管,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不远处的通风口旁,林武的身影在阴影里若隐若现。他朝这边挥手,动作短促而急切,像是害怕下一秒就会有子弹撕开夜幕。
“三楼东侧卧室。”林武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两个看守。他们在收拾东西——要转移了。”
顾晏辰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抬起手,对着身后的突击队做了个切割的手势——拇指划过咽喉,干脆利落。
通风管道像巨兽的肠道,狭窄、潮湿、弥漫着铁锈和尘埃混合的腥气。顾晏辰匍匐前进,手肘和膝盖在冰冷的金属壁上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说话声,还有拖拽重物的闷响——那些声音隔着铁皮传来,变得模糊而扭曲,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响。
他在黑暗里爬行,呼吸被刻意压成细长的丝。心跳声却大得可怕,在耳膜里擂鼓般撞击。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每一寸前进都像在穿越刀山。
终于,前方出现了光。
那是一道极细的缝隙,橘黄色的光从缝隙里渗进来,在管道壁上投下一条颤抖的亮线。顾晏辰爬到缝隙前,屏住呼吸,将眼睛贴上去。
他看见了。
看见苏晚星坐在床沿,双手被缚在身后,背脊却挺得笔直。月光从窗外泼进来,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惨白的光晕。她的嘴唇紧抿着,嘴角残留着封条撕扯后留下的红痕。头发散乱,一缕黏在汗湿的额角。可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依然亮着,像两簇在灰烬里不肯熄灭的火苗,死死盯着房门的方向,警惕得像一只被困的幼兽。
顾晏辰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
不是比喻,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不到心跳。胸腔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种尖锐的、冰冷的疼,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看着她手腕上被绳索磨出的血痕,看着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看着她明明在颤抖却强迫自己挺直的脊背——
愤怒像火山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他抽出匕首,刀刃在昏暗的光线里闪过一道冷芒。刀尖抵住通风口栅栏的螺丝,轻轻一撬——螺丝松动的细微咔哒声,在寂静里清晰得像一声枪响。
门口的两个保镖同时回头。
但顾晏辰已经跃了出去。
他的身体在半空中舒展开,像一张拉满的弓。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只有鞋底与地毯摩擦时轻微的沙响。第一个保镖的瞳孔骤然放大,嘴刚张开,顾晏辰的手肘已经狠狠撞在他的喉结上——那里传来软骨碎裂的闷响,保镖的眼睛瞬间翻白,身体软软倒下。
第二个保镖的手已经摸到腰间的枪。
太慢了。
顾晏辰甚至没有看他,只是反手夺过他刚刚抽出的手枪,枪托带着全身的重量,狠狠砸在他的太阳穴上。头骨与金属碰撞的闷响令人牙酸,保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像破布袋一样瘫倒在地。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
顾晏辰甚至没有喘息。他转过身,几步冲到床前,颤抖的手指撕开苏晚星嘴上的封条——胶布剥离皮肤时发出刺啦的轻响,她的唇上立刻渗出细小的血珠。
“晚星。”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苏晚星看着他。
她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变得很空,像是所有情绪都被抽干了。然后,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恐惧、委屈、绝望,像决堤的洪水般涌了上来。她的嘴唇颤抖着,眼眶瞬间红了,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一颗接一颗,砸在顾晏辰的手背上——那泪水滚烫,烫得他指尖都在发抖。
她扑进他怀里,双手死死攥住他风衣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脸埋在他胸口,肩膀剧烈地颤抖,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来,像受伤的小动物终于找到庇护所时的悲鸣。
“顾晏辰……”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顾晏辰紧紧抱着她,手臂收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能闻到她发间残留的、晚宴上那缕淡雅的栀子花香——那香气此刻混着灰尘和泪水的咸涩,成了世界上最残忍的对照。
“别怕。”他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在这里。我永远在这里。”
可是时间不给他们温存。
对讲机炸开林武急促的声音,混杂着背景里尖锐的枪响:“顾总!暴露了!他们朝三楼来了!”
顾晏辰的眼神瞬间锋利如刀。他一把拉起苏晚星,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走!”
他们冲向楼梯口。顾晏辰的脚步很快,却始终将苏晚星护在身侧——他的身体永远挡在她和任何可能危险的方向之间。楼梯的拐角在眼前放大,可就在他们即将冲下去的瞬间,一群黑衣保镖从下方涌了上来。
为首的男子身材高大,脸上有一道从眉骨斜划到下巴的刀疤,像一条狰狞的蜈蚣趴在脸上。他手里端着一把改装过的冲锋枪,枪口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顾总,”刀疤男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想走?问过我手里的家伙了吗?”
话音未落,冲锋枪喷吐出火舌。
子弹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顾晏辰猛地将苏晚星推向楼梯间的承重墙后,自己的后背暴露在弹道中——一颗子弹擦过他的肩胛,西装面料瞬间撕裂,皮肉传来灼热的刺痛。
“顾晏辰!”苏晚星的尖叫被淹没在枪声里。
“待着别动!”顾晏辰回头吼了一声,那眼神里的决绝让苏晚星的心脏几乎停跳。
他翻身滚出掩体,手里的手枪连续点射。子弹精准地击中两名保镖的膝盖,惨叫声中,人体轰然倒地。但更多的人涌了上来,子弹像暴雨般倾泻,在墙壁上凿出一片蜂窝状的弹孔。
顾晏辰在弹雨中穿梭,动作快得几乎留下残影。他的风衣下摆被子弹撕裂,脸颊被飞溅的石屑划出血痕,可他的眼神冷静得可怕——那是一种将所有情绪剥离后,只剩下杀戮本能的冰冷。
苏晚星背靠着墙壁,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疯狂擂动。她看着顾晏辰在枪林弹雨中搏命,看着那些子弹擦着他的身体飞过,看着他的血溅在墙壁上——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每一帧画面都烙进脑海,烫得她眼睛发疼。
不能只是看着。
这个念头像闪电劈开混沌。她的目光疯狂扫视四周,然后定格在楼梯角落——那里躺着一把消防斧,斧刃在昏暗光线里泛着暗淡的冷光。
几乎是没有思考,她冲了过去。
斧柄入手沉重,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可她握紧了,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离她最近的一个保镖冲去——那人正背对着她,举枪瞄准顾晏辰的后心。
苏晚星咬紧牙关,双手抡起消防斧。
斧刃划破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然后——
噗嗤。
那是利刃切入肉体的声音,湿滑、黏腻、令人作呕。斧头深深嵌进保镖的后背,他甚至来不及回头,只是身体猛地僵直,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然后缓缓跪倒,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在地毯上洇开一朵狰狞的红花。
苏晚星松开手,消防斧“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的双手在颤抖,指尖冰凉,胃里翻江倒海——她杀人了。她真的杀人了。
“晚星!”
顾晏辰的嘶吼将她从恍惚中惊醒。他冲过来,一把将她拽回身边,手里的枪连续三次点射,最后一名保镖的额头上爆开血花,身体直挺挺向后倒去。
楼梯间重归寂静。
只有血腥味浓得化不开,像一层粘稠的膜糊在鼻腔里。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鲜血在地毯上蜿蜒流淌,汇合成一洼洼暗红的湖泊。
顾晏辰拉着苏晚星冲下楼梯。他的手掌温热有力,指尖却带着细微的颤抖——那是肾上腺素褪去后的生理反应,也是后怕。
一楼大厅空荡得诡异。
月光从落地窗泼进来,将大理石地板照得一片惨白。而在那片惨白的中央,顾振海站在那里。
他换了一身黑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把玩着那枚银鹰徽章。月光照在徽章上,蓝宝石眼眸折射出幽冷的光,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顾晏辰,”顾振海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你以为,你们能逃得掉吗?”
他的目光越过顾晏辰,落在苏晚星身上。那眼神很复杂——有贪婪,有疯狂,还有一丝……怜悯?
“苏小姐,”他轻声说,“好久不见。你父亲如果看到你现在这样,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把徽章直接交给我?”
苏晚星的脸色瞬间惨白。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背脊撞上顾晏辰的胸膛——那里传来的温度让她勉强站稳。
顾晏辰将她护在身后,像一堵不容逾越的墙。他的目光与顾振海在空中交锋,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硝烟。
“放我们走。”顾晏辰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否则,今天这里就是你的坟墓。”
“坟墓?”顾振海笑了,那笑声空洞而悲凉,“我早就躺在坟墓里了。从十二年前我对大哥下毒的那一刻起,从我把苏振邦推下悬崖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死了。”
他抬起手,月光照出他掌心的遥控器。那是一个简单的黑色装置,只有一个鲜红的按钮,在夜色里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但是,”顾振海的眼神骤然变得疯狂,“既然我要下地狱——总要有人陪我,不是吗?”
他的拇指按了下去。
不是缓慢的,是决绝的,用尽全身力气的,仿佛要将那个按钮按进地狱深处。
嗡——
低沉的震动从地底传来,像巨兽苏醒时的第一声呼吸。然后,整座别墅开始颤抖。
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疯狂摇摆,水晶坠子相互撞击,发出密集而清脆的碎裂声。墙壁裂开蛛网状的纹路,粉尘从裂缝里簌簌落下。地面在脚下起伏,像海浪颠簸甲板。
“自爆程序!”林武的嘶吼从对讲机里炸开,“顾总!跑!快跑!”
顾晏辰拉着苏晚星冲向大门。可是顾振海动了——不是阻拦,而是扑向苏晚星。他的手伸向她衣领,目标明确:那枚藏在内衬里的徽章。
苏晚星尖叫着后退,顾晏辰转身就是一拳。那一拳用尽了全力,指骨撞击颧骨的声音清晰可闻。顾振海踉跄着倒退,手里的徽章脱手飞出——
与此同时,在剧烈的摇晃中,苏晚星衣领处的缝线崩开了。那枚她贴身藏匿的徽章滚落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
两枚徽章,在布满裂缝的大理石地面上,不偏不倚地撞在了一起。
时间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然后,光炸开了。
不是火焰的光,不是电灯的光——那是从徽章内部迸发的、纯净到近乎神圣的冷白色光芒。光芒起初只是一点,随即膨胀、扩散,将整个大厅吞没。墙壁消失了,天花板消失了,连脚下震动的地面都仿佛不存在了——世界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白。
光芒中,两枚徽章缓缓升起,悬浮在半空中。鹰形纹路开始流动,像是活了过来,银质的翅膀缓缓展开,蓝宝石眼眸射出两道笔直的光束,投射在对面尚且完好的墙壁上。
影像浮现了。
那是俯瞰的视角:茂密到窒息的雨林,墨绿色的树冠像海洋般起伏。而在那片绿色海洋的中央,一座岛屿孤独地矗立。岛屿不大,却有一座古老的祭坛清晰可见——巨石垒成的圆形结构,表面爬满青苔和藤蔓。祭坛中央,四个古老的篆字在光影中缓缓旋转:
天盟秘藏。
顾晏辰和苏晚星都僵住了。
这就是答案。这就是天盟核心机密的埋藏地。这就是顾振海穷尽一生、沾满鲜血也要追寻的终极目标。
而就在他们失神的这一秒,别墅的崩塌加速了。
承重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面墙壁轰然倒下,巨石如雨般砸落。顾振海在狂笑——那笑声混合着建筑的哀鸣,像地狱传来的交响乐。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那道影像,“这就是天盟的秘密!这就是权力的终点!可惜——你们带不走了!谁都带不走了!”
一块巨大的石板从天花板脱落,直直砸向顾振海。他甚至没有躲,只是仰着头,看着那片阴影将自己吞没。
轰——
血肉与石块混合的闷响。笑声戛然而止。
“走!”顾晏辰猛地回过神,拽着苏晚星冲出大门。他们身后,整座别墅像被抽掉骨架的巨兽,一节节坍塌、瓦解。火焰从废墟深处窜起,舔舐着夜空,将黑暗烧出一个猩红的窟窿。
他们冲向海岸。秦助理的快艇在浪涛间起伏,引擎已经发动,螺旋桨搅起白色的泡沫。
跳上快艇的瞬间,顾晏辰回头看了一眼。
别墅彻底变成了燃烧的废墟。火焰在夜风中扭曲、升腾,将半个天空染成病态的橘红。那些精致的雕花、昂贵的地毯、囚禁过苏晚星的房间——全部化作了焦黑的残骸,在火焰里噼啪作响,像一场盛大的葬礼。
快艇撕裂海面,驶向深海。
苏晚星瘫坐在甲板上,浑身湿透,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汗水。她靠在顾晏辰怀里,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顾晏辰紧紧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目光却越过她的发丝,看向那片渐行渐远的火光。
他们拿到了坐标。他们活了下来。
可是顾振海死了——带着天盟的秘密,带着所有的罪证,带着那些未解的谜团,葬身火海。
这真的是胜利吗?
快艇的航迹在漆黑的海面上划出一道苍白的伤痕,很快又被涌来的浪涛抚平。而在那片燃烧的废墟深处,一块焦黑的石板下,半枚残缺的徽章静静躺着。蓝宝石已经碎裂,但残存的一角还在余烬里,反射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执拗的光。
像是某种未完成的誓言。
像是某个刚刚开始的故事。
海风呼啸,将火焰的咆哮远远抛在身后。顾晏辰低下头,看着怀中沉沉睡去的苏晚星,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的手探进口袋,触摸到父亲给的那枚真徽章——冰冷的,坚硬的,沉甸甸的。
南美雨林。孤岛祭坛。
那条路,才刚刚在脚下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