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将杂役院那片简陋的屋舍拉出长长的、斜斜的影子。柴房坐落在杂役院东南角,是几间最不起眼的、墙壁被烟火熏得发黑的低矮石屋。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子枯枝败叶、泥土和某种陈腐湿气的混合味道。
陆清弦扛着沉甸甸的柴捆,步履稳健地踏进柴房前的空地。他身后跟着同样扛着柴、气喘吁吁的王大锤。两人身后,是堆得像小山一样的两大捆劈得整整齐齐的干柴。每一根都长短均匀,断面光滑,木质干燥,是上好的硬柴。
“呼——陆师兄,今儿个这柴,可真是……真是够劲儿!”王大锤放下柴捆,抹了把额头的汗,黝黑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他劈柴的手艺,在陆清弦的指点下日益精进,如今劈出的柴,也勉强有了点“整齐耐烧”的模样,柴房管事挑刺的时候也少了。
陆清弦笑了笑,没说话。他肩上的柴捆,比王大锤那捆还要大上一圈,但落在地上,只有极轻微的一声闷响,仿佛没什么分量。他如今已稳定在炼气二层,灵力日渐浑厚,滋养肉身,气力增长了不少。更重要的是,这捆柴,是他用“青木雷纹杖”劈出来的。每一根,都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木质纹理自然舒展,断口处隐隐有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润泽感。这是“意与木合”之后,带着一丝乙木灵力劈砍留下的痕迹,虽然微弱,却让这些柴火比寻常木柴更易引燃,燃烧也更稳定、持久。
“哟,这不是陆三年和王大锤嘛?今儿个又送柴来啦?” 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带着惯有的、令人不快的腔调。
柴房管事,姓徐,人称徐扒皮,是个年近四十的干瘦中年,炼气二层修为,卡在此境多年,无望寸进,便在这柴房作威作福,靠着盘剥杂役们的辛苦钱,攒点微薄修炼资源。他长着一张尖嘴猴腮的脸,颧骨高耸,眼珠浑浊,此刻正背着手,从昏暗的柴房里踱出来,目光挑剔地在陆清弦和王大锤身后的柴捆上扫来扫去。
“徐管事。” 陆清弦放下柴捆,微微躬身,语气平淡。王大锤也连忙跟着行礼,憨厚的脸上挤出笑容。
徐扒皮没理王大锤,围着陆清弦那捆柴转了两圈,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几根柴上拈了拈,又凑近闻了闻,随即眉头一皱,脸上露出嫌恶和不满的神色。
“这柴……啧,怎么湿乎乎的?” 徐扒皮尖着嗓子,手指弹了弹一根柴火,发出“梆梆”的脆响,明显干透了,“还有,这分量,不够吧?瞧着挺大捆,里面怕是空得很!”
陆清弦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湿?这批柴他晾晒了足足三日,昨天还特意检查过,干得能点着火。分量?他用柴房的大秤称过,只多不少。这徐扒皮,分明是没事找事,又想克扣了。
若是往常,为了息事宁人,也为了不引人注意,他或许就忍了。三成的柴钱,也就几十个铜板,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今天,他刚刚完成“淬炼雷击木芯”的任务,手中握着焕然一新的青木雷纹杖,体内灵力充沛,心情正好。更重要的是,连续一个月的苦修和沉淀,让他修为精进,心境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一味忍让,有时候并不能换来安宁,反而会让人觉得你好欺负。
“徐管事明鉴,” 陆清弦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徐扒皮,声音不大,却清晰,“这些柴薪,弟子晾晒了三日,昨日检查已全干。分量,也用过柴房外的秤称过,足斤足两,只多不少。何来潮湿、不足之说?”
徐扒皮显然没料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窝囊”的陆三年,今天居然敢顶嘴。他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变色,三角眼一瞪,厉声道:“放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质疑我?我说湿了就是湿了!说不足就是不足!这柴房,我说了算!”
他上前一步,炼气二层那点微薄的威压刻意释放出来,想压一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杂役。“怎么?仗着在掌门面前打了个呼噜,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告诉你,杂役就是杂役!废柴就是废柴!今天这柴,我说扣三成,就扣三成!再多说一句,连你以前送来的,一并重新核算,看我不把你那点铜子儿都扣光!”
尖利的声音在空旷的柴房前回荡,引得附近几个正在搬运柴火、或是靠在墙角歇息的杂役纷纷侧目。有的一脸麻木,仿佛司空见惯;有的露出同情之色,但也不敢上前;还有几个,则是抱着胳膊,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王大锤急了,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徐管事,你、你怎可平白污蔑人!这柴明明……”
“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徐扒皮猛地转向王大锤,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再聒噪,连你的一起扣!”
王大锤气得浑身发抖,双拳紧握,但看着徐扒皮那阴狠的眼神,想到对方管事的身份,想到可能的惩罚,终究是没敢再出声,只是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满是愤怒和不甘。
陆清弦看着徐扒皮那张因愠怒而扭曲的尖脸,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不再争辩,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体内《龟息藏元术》悄然运转,将炼气二层的修为稳稳压在炼气一层,甚至更“虚浮”一些。但握住柴捆绳索的手,却微微紧了紧。
柴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徐扒皮粗重的喘息声,和几个杂役压抑的呼吸声。
徐扒皮见陆清弦不说话,以为他被自己镇住了,气焰更盛,指着陆清弦的鼻子骂道:“看什么看?还不把柴搬到那边去!再磨蹭,三成都没有,只给你算一半!”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
“咻!”
一声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破空声,从柴房角落那堆积如山的、陈年老旧、散发着霉味的柴垛深处传来!
声音快得如同幻觉!
下一瞬,一道细长的、乌黑发亮的影子,如同离弦之箭,从柴垛缝隙中电射而出!其速之快,在众人眼中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线,直扑向正对着陆清弦咆哮、毫无防备的徐扒皮面门!
那影子不大,不过尺许长,手指粗细,通体乌黑,背脊上却有一道刺目的赤红细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头部呈三角形,一对细小的复眼闪着幽光,口器锋利,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
“黑线蜈蚣!” 有人失声惊呼!
这是一阶下品毒虫,喜阴湿,常藏于腐木烂叶之下。毒性不算猛烈,但被咬中,伤口会迅速麻痹红肿,若侵入经脉,足以让炼气初期的修士半天动弹不得,痛苦不堪。这柴房阴暗潮湿,堆积陈年旧柴,滋生毒虫并不稀奇,但敢在白天、这么多人面前突然袭击的,却少见。许是徐扒皮的咆哮惊动了它,或是陆清弦身上那若有若无的、经过青木雷纹杖淬炼后带着一丝极淡乙木生机的柴火气息,刺激了它。
徐扒皮正骂得兴起,全然没料到有此突变!他只觉眼前黑影一闪,一股腥风扑面,那蜈蚣狰狞的口器已近在咫尺!他甚至能看清那对幽冷复眼中倒映出的、自己惊骇欲绝的脸!
“啊——!” 他吓得魂飞魄散,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下意识地想后退,可脚却像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炼气二层的修为,在突如其来的生死危机前,脆弱得可笑。
周围众人也惊呆了,有的惊呼后退,有的呆立当场,根本来不及反应。
电光石火之间——
一直沉默站立的陆清弦,动了。
他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出了一小步。这一步不大,却恰到好处地封住了黑线蜈蚣扑击徐扒皮的路线侧面。与此同时,他右手一直虚握的袖中,那根黝黑不起眼的“青木雷纹杖”,如同蛰伏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滑出半尺。
没有耀眼的灵光,没有呼啸的风声。只有一点极其微弱的、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青色毫芒,在杖身那些暗金色木纹上一闪而逝。同时,杖尖处,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发出“噼啪”一声轻不可闻的、类似静电的脆响。
陆清弦手腕一抖,动作简洁、精准,如同练习了千百遍。杖尖划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弧线,不偏不倚,点向那疾扑而来的黑线蜈蚣头部——那赤红细线与乌黑甲壳的交界处,也是其最脆弱的复眼与口器中枢!
“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热针刺入皮革的声音响起。
疾扑的黑线蜈蚣,身体在空中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格!它那细长的、布满环节的躯体,剧烈地抽搐、蜷曲起来,发出“嘶嘶”的哀鸣。原本幽冷的复眼,瞬间失去了神采。一股焦糊混合着腥臭的怪异气味,弥漫开来。
下一刻,它“啪嗒”一声,直挺挺地摔落在徐扒皮脚前尺许的地面上,一动不动。细看之下,其头部被杖尖点中的位置,甲壳焦黑一片,隐隐有青烟冒出。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柴房前的空地上,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如同泥塑木雕。王大锤的拳头还举在半空,脸上愤怒的表情凝固了,转为极度的惊诧。徐扒皮保持着后退半步、双手前伸的滑稽姿势,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其他杂役更是目瞪口呆,看看地上死透了的蜈蚣,又看看那根被陆清弦握在手中、已悄然收回袖内、只露出小半截黝黑杖身的“烧火棍”,再看看神色平静、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的陆清弦,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
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快如闪电的黑线蜈蚣……被陆清弦……用那根棍子……点死了?
一棍?就点死了?那“嗤”的一声轻响,那焦糊味……还有,刚才那棍子头上,是不是闪过一点光?还有那细微的“噼啪”声?
幻觉?一定是幻觉!陆三年,那个扫了三年茅坑、在掌门讲道时打呼噜的倒霉蛋、废柴杂役,怎么可能有这本事?那黑线蜈蚣速度极快,毒性猛烈,炼气二层的徐管事都吓得不敢动弹,他一个炼气一层的废柴,怎么可能反应得过来?还如此精准地一击毙命?
可地上那焦黑的蜈蚣尸体,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焦臭,以及徐扒皮那劫后余生、见鬼般的表情,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一瞬间的真实。
陆清弦缓缓收回手,将青木雷纹杖完全隐入袖中。他面色如常,呼吸平稳,甚至额头上连滴汗都没出,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火的一击,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蚊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蜈蚣袭来的瞬间,他体内《混元一气诀》自然流转,灵觉提升到极致,那蜈蚣的轨迹在他眼中仿佛慢了下来。手中木杖与他心意隐隐相通,微弱的乙木灵气注入,激发了一丝潜藏的雷霆之力,虽微末,但对付这种阴湿毒虫,却有奇效。那一“点”,看似随意,实则凝聚了他一个月来“意与木合”、劈柴千次的体悟,快、准、稳,毫无花哨。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死去的蜈蚣,然后落在依旧魂不守舍的徐扒皮脸上,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徐管事受惊了。这柴房阴湿,确易滋生毒虫,还需勤加打扫才是。”
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就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但这平淡的话语,落在徐扒皮耳中,却如同惊雷!他猛地一哆嗦,仿佛才从噩梦中惊醒,踉跄着后退两步,差点被脚下的柴捆绊倒。他看看地上死蜈蚣,又看看陆清弦那平静得有些可怕的脸,最后目光落在他那掩在袖中、只露出短短一截的黝黑棍子上,喉结上下滚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恐惧,后怕,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在他眼中交织。刚才那一瞬间,他离死亡那么近!是陆清弦救了他?不,那更像是……顺手?而且,那根棍子……那真的是烧火棍吗?刚才那一下……
周围的杂役们也回过神,看向陆清弦的目光,彻底变了。惊疑,畏惧,好奇,难以置信……种种情绪混杂。王大锤更是瞪大了牛眼,看看陆清弦,又看看地上的蜈蚣,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憋出一句:“陆、陆师兄……你、你……”
陆清弦没理会众人的目光,转向王大锤,微微点头:“王师兄,把柴钱结了吧。天色不早,该回去用饭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击从未发生过。但此刻,这平淡的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大锤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看向徐扒皮,粗声道:“徐管事,柴钱!”
徐扒皮脸色变幻,青白交加。他想发火,想扣钱,想找回场子,但脚边那焦黑的蜈蚣尸体,和陆清弦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像两根冰锥,刺得他心头发寒。最终,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他咬咬牙,从怀里摸出钱袋,数出足额的铜钱,手指有些发抖地递给王大锤,一个字也没说。
王大锤接过钱,仔细数了数,确认无误,朝陆清弦点点头。
陆清弦不再看徐扒皮一眼,对王大锤道:“走吧。”
说罢,转身,步履平稳地朝着柴房外走去。夕阳的余晖将他瘦削的背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地面上。那背影,在众人眼中,忽然间似乎不再那么单薄,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的力量。
王大锤赶紧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柴房外的拐角。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柴房前凝滞的空气才仿佛重新流动起来。窃窃私语声响起:
“刚才……你们看清了吗?”
“没、没太看清,好像陆三年用棍子点了一下……”
“点了一下?那黑线蜈蚣就死了?”
“那棍子……是不是冒光了?”
“不知道,没看清……也许是巧合?”
“巧合?那么快的蜈蚣,徐管事都没反应过来,他能巧合点中要害?”
“可陆三年不是才炼气一层吗?还是伪灵根……”
“谁知道呢……说不定,人家有什么奇遇?”
“奇遇?就他?扫茅坑扫出来的奇遇?”
议论纷纷,惊疑不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从今天起,杂役院里关于“扫茅坑的陆三年”,恐怕又要多出一个新的、让人捉摸不透的传闻了。
徐扒皮脸色铁青地站在原地,盯着地上蜈蚣的尸体,又看看陆清弦离去的方向,眼神阴鸷,不知在想什么。最终,他狠狠一跺脚,对旁边一个呆立的杂役吼道:“看什么看!还不把这恶心的东西弄出去烧了!还有你们!柴房这么脏乱,滋生毒虫,都不想干了吗?!”
杂役们噤若寒蝉,连忙低头做事,但眼角余光,却都不由自主地瞟向陆清弦离开的方向。
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仿佛谁都可以踩一脚的陆三年……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回去的路上,王大锤憋了一肚子话,几次想开口,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能偷偷瞄着陆清弦平静的侧脸。最终还是忍不住,瓮声瓮气地问:“陆师兄,你……你那棍子……”
“哦,你说这个?” 陆清弦从袖中抽出那根青木雷纹杖,很随意地递到王大锤面前,“后山捡的,挺硬实,劈柴顺手。刚才那蜈蚣扑过来,我也是吓坏了,胡乱挥了一下,没想到碰巧打中了。许是那蜈蚣自己撞上来的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表情真诚,带着点“心有余悸”和“侥幸”后怕。
王大锤接过木棍,入手沉甸甸,温润润,木质细腻,暗金色的纹路在夕阳下隐隐流动,确实不像凡品。他试着挥舞了两下,破空声细微,但也没什么特异之处。“是挺结实……可是,刚才我好像看到它……”
“王师兄看花眼了吧?” 陆清弦笑着打断他,拿回木棍,随手插在腰间,“天色暗,那蜈蚣又快,许是棍子反光。再说了,我要真有那本事,还能在杂役院待着?”
王大锤挠挠头,想想也是。陆师兄要真那么厉害,早进外门了,还能天天跟他们一起劈柴?刚才那一下,估计真是巧合,加上陆师兄反应快。他憨厚地笑了笑:“也是,陆师兄你劈柴是把好手,眼力准,手也稳,碰巧打中也不奇怪。那徐扒皮,活该!让他克扣我们!这次吓死他!”
陆清弦笑了笑,没再接话。有些事,说得越多,破绽越多。保持一点神秘,一点“巧合”,反而是最好的掩护。
他摸了摸腰间的青木雷纹杖,杖身传来一丝微弱的、温润的反馈,仿佛在回应他。
“运气么……” 他抬眼,望向天边渐渐沉落的夕阳,眼眸深处,一丝锐芒悄然闪过,又迅速隐没在平静之下。
柴房的风波,或许只是个开始。
但这“烧火棍”的锋芒,既然已露,便再也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