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孟念睡着睡着,就进入了梦乡。
梦境入口:现实与虚幻的边界溶解。当孟念沉入睡眠,她的意识如同褪去重力的羽毛,悄然飘离现实的锚点。这一天或许充斥着平凡的琐碎,但夜晚却为她开启了另一个维度的时空。睡眠并非纯粹的休憩,而是潜意识接管大脑的仪式。在她的案例中,梦境的降临并非偶然:白天的未解情绪(比如对人际关系的敏感或对自我行为的反思)化作了梦境舞台的布景。心理学中的“日间残留”理论(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指出,梦常以隐喻方式处理白天未被充分消解的经验。孟念的入睡过程实则是心理防御机制的放松,允许被压抑的焦虑、渴望或恐惧以符号形式浮现。她的梦并非逃避,而是一场主动的自我对话——只是这场对话用上了潜意识的晦涩语言。
夜幕低垂,孟念躺在床上,梦中,她独自站在一间教室的玻璃窗外,手指无意地触碰着冰凉的玻璃。教室里的桌椅整齐排列,却空无一人,只有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声响,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忽然,有人从身后轻轻拉了她的衣角。孟念回头,看见陈叙站在那儿——她最要好的女同学,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
“你看她们,”陈叙低声说,手指指向玻璃窗的另一侧。孟念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窗外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群女生,她们正交头接耳,时而爆发出尖锐的笑声。
“她们都在笑!”陈叙的声音带着一丝急迫,“笑你昨天给顾?送饼干吃。”
孟念的心猛地一沉。她凑近玻璃,那些女生的面容逐渐清晰,她们的目光穿透玻璃,直直地刺向她。笑声变得具体而残忍——她们不只笑她贪吃,更笑她花痴。
梦中的羞耻感如此真实,孟念感到脸颊发烫。她想逃离,双腿却像被钉在原地。就在那些笑声即将淹没她时——
孟念猛地睁开双眼。
黑暗中,她急促地呼吸着,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打开床头灯,光线下意识眯起眼睛。那种被嘲笑、被审视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她需要做点什么,需要一种实在的慰藉。
于是她起身,打开抽屉,取出了那个红色的压岁红包。这是她攒了许久的全部积蓄。
她决定去那家新开的餐厅大吃一顿,用美食驱散梦魇带来的不安。
餐厅里灯光柔和,孟念点了椒盐大虾、红烧排骨、清蒸鲈鱼和一碗蟹黄豆腐。当美食上桌,香气扑鼻而来时,梦中的阴霾似乎开始消散。她大口吃着,每一种味道都在舌尖绽放,带来一种充实的幸福感。
“太好吃了,”她喃喃自语,又招手叫来服务员,“再加一份糖醋里脊和蒜蓉粉丝蒸扇贝。”
桌上很快摆满了各式菜肴,孟念吃得津津有味,每一口都像是向梦中的嘲笑宣告胜利。食物带来的满足感如此真实,如此即时,让她暂时忘记了那些不安与焦虑。
结账时,她摸着鼓胀的肚子走向前台,却在门口险些撞上一个人。
“孟念?这么巧!”
是陈叙。现实中的陈叙穿着淡蓝色毛衣,笑容明亮,与梦中那个指向嘲笑者的她判若两人。
“你也来这里吃饭?”陈叙问道,眼睛瞥见孟念手中的账单,“哇,你一个人吃这么多?”
孟念这才低头看了一眼账单——328元。她愣了一下,急忙打开红包数了数,发现只剩下50元。一顿饭几乎吃光了所有积蓄,这个现实让她刚刚获得满足感瞬间蒙上了一层阴影。
“走吧,刚好我也吃完了,陪我去逛逛那边的首饰店吧。”陈叙自然地挽起孟念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走向商场二楼的精品区。
首饰店里灯光璀璨,各式饰品在绒布上熠熠生辉。陈叙兴奋地试戴着一条镶着淡蓝色宝石的项链,它在灯光下折射出迷人的光芒。
“好看吗?”陈叙转向孟念,脸上洋溢着喜悦,“我想买这个,虽然有点贵,但能戴好久呢。”
孟念浏览着标签上的价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仅剩的50元。她看中了一条简约的银质手链,想象它戴在自己腕上的样子,但现实是她连最便宜的耳钉都买不起。
“你怎么不试试看?”陈叙问道,已经决定买下那条宝石项链。
孟念叹了口气,“我...没什么喜欢的。”
陈叙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是不是钱不够了?刚才那顿饭...”
“压岁钱几乎全被自己吃到肚子里了。”孟念苦笑,声音里有一丝难以掩饰的遗憾。
店员包装着陈叙的项链,仔细地放进精致的礼品盒中。陈叙接过那个小袋子,满意地晃了晃。
“你看,如果我像你一样把钱花在吃上,吃完就什么都没了。”陈叙说,“但现在我有了一条漂亮的项链,它能陪伴我很久,每次看到都会开心。”
孟念沉默地看着陈叙手中的礼品袋,又想想自己那顿已经消化殆尽的美食。一种困惑悄然升起——满足感是应该来自转瞬即逝的口腹之愉,还是来自能够长久拥有的实物?
走出商场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陈叙戴上新买的项链,金属和宝石在街灯下闪着微光。
“明天见!”陈叙欢快地道别,身影渐渐融入夜色。
孟念独自站在街口,手指不自觉地抚过空荡荡的手腕。她思考着陈叙的话,思考着那一顿几乎花光所有积蓄的美食,思考着梦中那些嘲笑的面孔和现实中那条她无法拥有的手链。
我们追求满足,是为了瞬间的欢愉,还是为了长久的拥有?是食物带来的即刻幸福感更真实,还是物品带来的持久陪伴更有价值?梦中的羞耻与现实的空虚,哪一种更难以忍受?
霓虹灯闪烁下,孟念站在消费主义的十字路口,第一次真正思考起存在的重量与欲望的形状。
这时,陈叙终于注意到了好友的异常。她放下手中的饰品,认真地看着孟念:“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在陈叙的追问下,孟念终于吞吞吐吐地解释了昨晚的梦和今晨的冲动消费,最后尴尬地承认:“所以,我的压岁钱几乎全被自己吃到肚子里了。”
令孟念意外的是,陈叙并没有嘲笑她,而是露出了一种近乎怜悯的表情。
“念念啊,”陈叙叹了口气,“如果把钱买成吃的,吃进肚子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还不如买成精美的首饰,可以一直存在着,陪伴自己直到永远。”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孟念心中的某个锁孔。她看着柜台玻璃下那些熠熠生辉的饰品,又回想刚才那顿昂贵却已消化无踪的美食,一种深刻的存在主义困惑悄然升起。
我们通过消费来定义自己,但消费的对象不同,似乎就意味着不同的存在方式。食物满足的是即刻的感官需求,但转瞬即逝;物品则提供了一种持久的象征性存在,能够被展示、被认可,成为自我叙事的一部分。
然而,无论是食物还是饰品,本质上不都是消费主义为我们提供的填补存在空虚的工具吗?只不过一种短暂,一种相对持久;一种私密,一种公开。
孟念想起自己购物时的兴奋和拥有后的空虚,那种循环似乎与暴食后的懊悔同出一辙。我们总是试图通过占有外物来确认内在价值,却发现那价值如海市蜃楼,永远在下一件物品、下一餐美食中。
“你看,”陈叙已经决定买下那条一千二百元的项链,一边刷卡一边说,“这项链我可以戴好多年,每次照镜子都会开心。相比而言,一顿饭再美味,吃完也就没了。”
店员精心包装着项链,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赋予这个交易更深层的意义。陈叙接过那个精致的小袋,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走出首饰店,晨光已经洒满街道。陈叙心满意足地把玩着新买的项链,而孟念则沉默地思考着。
存在先于本质,萨特说。但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过剩的时代,是否不知不觉中让“拥有”取代了“存在”?我们用物品来建构自我,却反而被物品所定义?梦是潜意识的逃避,但或许梦也在提醒我们,那些最深层的焦虑和渴望,是任何外在消费都无法真正安抚的。
钱是应该吃到肚子里,还是应该买成实物饰品?这个问题在她脑海中回荡。
食物带来的快乐是即刻的,但转瞬即逝;物品带来的快乐或许更持久。
那么,到底什么是真正有价值的?我们疯狂消费,疯狂获取,是为了填补什么?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还是仅仅因为无法面对自己内心的空洞?
孟念停下脚步,站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橱窗里展示着最新款的手机,旁边是时尚的服装和精致的美食照片。所有东西都在向她招手,承诺着满足与快乐。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最后五十元,突然意识到无论选择吃什么还是买什么,那种满足感都是短暂的。之后,总会有新的欲望,新的空洞需要填补。
消费主义告诉我们,购买能定义我们是谁——我们的品味,我们的地位,我们的价值。但或许真相是,我们被所购买的物品所定义、所束缚、所奴役。
梦是潜意识的逃避,还是更真实的现实?在那个梦境中,她被嘲笑不是因为送饼干,而是因为她试图用物质表达情感,试图用外在的东西来填补内在的需要。
孟念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她知道今晚入睡后,可能又会进入那个梦境,或者另一个类似的梦境。而那些梦正在告诉她一些重要的事情,一些她白天拒绝聆听的真相。
她捏紧了那五十元,决定今天不再花任何钱。这个决定带来了一种奇特的轻松感,一种不同于购物或美食带来的满足。
人性的弱点与挣扎,欲望与理性的交锋,从未停止。而孟念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