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终于落地,滑行时的震动将安以诺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解开安全带,不等许砚辞起身,便侧身从他腿前挤了过去,动作快得像一只受惊的鸟。
“借过。”她的声音很轻,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许砚辞只来得及闻到她发梢残留的一丝冷淡香气,她已经拎着那只小小的随身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汇入了下机的人流。
安以诺几乎是飞奔出戴高乐机场的。她没有托运行李,这让她得以迅速跳上一辆出租车,报出地址后便紧紧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这位戴着墨镜、嘴唇紧抿的东方美人,识趣地没有搭话。
车子驶入巴黎熟悉的街道。暮春的巴黎,空气中漂浮着梧桐絮和咖啡香。熟悉的街景一一掠过,她的心跳却并未如预期般平复。许砚辞那三个问题,像三根细针,扎在她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
你是在逃避我吗?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害怕。是的,她承认。她害怕那种失控的感觉,害怕自己精心构筑的、以“独立”为基石的世界,会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土崩瓦解。她更害怕的是,自己内心深处,竟然隐隐期待着这种瓦解。
路过一家她常去的汉堡店时,她鬼使神差地让司机停车。几分钟后,她抱着一大纸袋还冒着热气的汉堡和薯条重新上车,纸袋上浸润的油渍在她昂贵的羊绒大衣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她却浑然不觉。
出租车最终停在她位于玛黑区的工作室楼下。这是一栋古老的奥斯曼建筑,她的工作室占据了一二层,巨大的落地窗面向街道,是她当年一眼就爱上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巴黎傍晚的风吹起她天生微卷的红色长发,她摘下墨镜,随手插在风衣口袋,露出那张即便经过长途飞行依旧精致的脸。烈焰红唇,眉目清冷,抱着一个与周身气质格格不入的牛皮纸袋,耳机里震耳欲聋的摇滚乐隔绝了外界所有声音。她迈着惯有的、如同走在时装秀t台上的步伐,朝着那扇熟悉的玻璃门走去。
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庆幸:总算甩掉他了。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在她工作室一楼那扇明亮的落地窗内,一个身影已经静静地坐了许久。
许砚辞透过玻璃,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影从街角出现。她抱着纸袋,微微仰着头,随着耳机里的节奏轻轻晃动,红色的卷发在夕阳余晖中像燃烧的火焰。她走得很快,步态里有种他在香港未曾见过的、全然的自信与张扬,仿佛整条街都是她的秀场。不再是那个在家族宴会上想要逃离的婉约大小姐,而是这里的主宰,是带着硝烟气场的女王。
一步,一步,她就那样毫无防备地,走进了他的视线,也再一次,更深刻地走进了他的心里。
安以诺推开工作室沉重的玻璃门,熟悉的布料气息、淡淡的香薰和咖啡因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扯下一边耳机,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开放式办公区里正在加班的所有人听到:
“嘿,你们亲爱的安总监回来了!”
预想中的欢呼和拥抱没有到来。工作室里异常安静,几个助理和设计师抬起头,眼神有些复杂地看向她,又迅速瞟向她身后某个方向。
她的首席助理艾米丽从工位站起身,脸上没有往日的笑容,反而带着一丝为难和紧张。她快步走过来,压低声音:“总监,您回来了。那个……有位从香港来的许先生,已经在这里等您快两个小时了。”
安以诺的心猛地一沉。她顺着艾米丽示意的方向看去。
就在她最喜欢的、靠窗的那张白色麂皮沙发上,许砚辞正坐在那里。他换了一身衣服,简单的灰色针织衫和黑色长裤,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水,膝上摊着一本工作室过往的样册。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与她相遇。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安以诺脸上的张扬瞬间冻结,随即被一种被冒犯的恼怒取代。她将手中的纸袋“啪”地放在就近的桌上,走到他面前,声音冷得像冰: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许砚辞合上样册,站起身。他比她高很多,此刻却微微垂着眼,语气平缓:“安小姐。是您二哥告诉我的地址。本来我们应该差不多时间到,但您似乎中途去买了晚餐。”他看了一眼那个鼓囊囊的纸袋,“您太忙,没注意到我也正常。”
他话说得客气,甚至带点自嘲,但听在安以诺耳里却像讽刺。她觉得自己像个被看穿一切还在兀自挣扎的小丑。
“许砚辞,”她连名带姓地叫他,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我这里不欢迎不速之客。出去。”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格外清晰。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屏息看着这边。
许砚辞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强装的镇定和那一闪而过的慌乱。他没有争辩,也没有试图解释,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
他拿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外套,转身,朝着玻璃门走去。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没有一丝狼狈。
安以诺站在原地,看着他推开玻璃门,走进巴黎渐浓的暮色里。她以为他会回头,但他没有。
玻璃门轻轻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工作室里恢复了死寂。所有人都低着头,假装忙碌。
安以诺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袭来,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空落。她走到窗前,想看看他是否真的走了。
然后,她看到了。
许砚辞并没有离开。他就站在工作室门外的路灯下,昏黄的光线将他修长的影子拉得很长。初春巴黎的夜晚还有些凉意,他只穿着那件单薄的针织衫,双手插在裤袋里,微微仰头,看着楼上她工作室的灯光。
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座沉默的雕像,固执地守候在属于她的星球之外。
隔着玻璃窗,安以诺似乎能感受到他目光的温度。那温度不炽热,却持久,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许砚辞似乎知道她在看,他缓缓转过头,视线精准地穿过玻璃窗,落在她身上。
他抬起手,指了指地面,然后用口型,清晰而缓慢地说了一句话。
尽管听不见声音,安以诺却看得分明。
他说的是:
“我不走。”
夜色温柔地笼罩着巴黎的街道,路灯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清晰而坚定。他就站在那里,以沉默为语言,以等待为誓言。
安以诺猛地拉上了窗帘,隔绝了那道视线。
但“我不走”那三个字,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眼底,挥之不去。
窗外,星辰渐次亮起。而那颗名为“许砚辞”的星,固执地悬停在她的世界边缘,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存在。
巴黎的故事,似乎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逃跑的那个人,还能逃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