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七年,秋,大晏王朝北境,平凉郡。
塞外的风裹挟着砂砾和枯草的腥气,呜咽着掠过城墙垛口,将那面残破的“晏”字军旗扯得猎猎作响。夕阳正以一种近乎惨烈的姿态向西沉坠,将天际的云霞染成一片秾丽的赤红,连带下方那片雄踞于苍茫大地之上的边陲坚城——朔风城,也仿佛被泼上了一层凝固的鲜血。
沈青崖按着腰间那柄制式横刀的刀柄,默然立于城墙之上,眺望着远方那片被落日余晖浸染得如同燃烧起来的戈壁。他身姿挺拔如松,穿着普通戍卒的皂色军服,风尘仆仆,却难掩眉宇间那股与周遭军汉迥异的清俊之气。年仅十八,眼神却已沉淀了超越年龄的沉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来到这朔风城已近半年,从最初那个骤然从云端跌落、惶然不知所措的太傅府公子,到今天这个能熟练执戈巡夜、与粗豪边军勉强打成一片的小卒“沈崖”,其间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家族巨变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时刻啃噬着他的内心,但他只能将这一切死死压在心底,如同蛰伏的兽,等待着一个渺茫的机会。
“看什么呢,沈小子?眼珠子都快掉到关外去了!”一个粗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同伍的老兵赵铁柱,黝黑的脸上布满风霜刻下的沟壑,此刻正咧着嘴,露出一口被旱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沈青崖收回目光,脸上挤出一丝符合当下身份的、略带些憨厚的笑:“柱哥,没啥,就是觉得这天色……红得有些疹人。”
“嘿,这算啥?”赵铁柱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边军老油子的神秘,“老子在边关待了十几年,见过的怪事多了去了。天象异常,非福即祸。听说啊,北边那些狼崽子最近又不老实了,斥候回报说看到大队骑兵在百里外晃荡。”
沈青崖心中微微一凛。他虽身处底层,但凭借着自幼受到的熏陶和刻意留心,对局势自有判断。大晏承平已久,武备渐弛,北狄觊觎中原富庶,寇边扰境是常事,但若真集结大队人马,恐怕所图非小。父亲生前……便曾多次上书,痛陈边患,却反被政敌攻讦为危言耸听,沽名钓誉。
想到父亲,他胸口一阵闷痛。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黄昏的宁静。数骑快马如旋风般冲至城下,马上骑士身背赤色令旗,正是军中传递紧急军情的塘骑。
“急报!八百里加急!开门!”为首的骑士声音嘶哑,高举着一枚密封的铜管。
城门守军验过凭证,急忙放下吊桥。沉重的城门开启一条缝隙,几名塘骑立刻策马涌入,马蹄铁敲击在青石板路面上,溅起一溜火星,径直朝着城中心的节度使府衙狂奔而去。
城头上的戍卒们都被这动静吸引,纷纷引颈张望,低声议论起来。
“看见没?”赵铁柱用胳膊肘捅了捅沈青崖,面色凝重了些,“肯定是出大事了。寻常军报,可用不着八百里加急。”
沈青崖默然点头,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冷静。这朔风城,乃至整个平凉郡,恐怕要起风浪了。只是不知,这场风浪,会将他这叶飘萍卷向何方?
夜色渐浓,朔风城并未因那份紧急军报而立刻陷入混乱,反而呈现出一种暴风雨前的诡异宁静。轮值时间到,沈青崖与赵铁柱等人交了班,沿着熟悉的街道,朝着位于城西角落的简陋营房走去。
他并未住在军营大通铺,而是用身上仅存的一点碎银,租住了靠近城墙根的一处废弃小院的偏房。这里清静,便于他暗中做一些事情——比如,温习家中带出的、仅存的几卷书,以及……练习家传的呼吸吐纳之法。父亲沈泓,不仅是当世大儒,太傅之尊,于武道一途亦有不凡造诣,只是鲜为人知。沈青崖自幼根基打得极牢,这半年来虽无明师指点,依靠自行苦修,倒也未曾完全放下。
刚走到巷口,他便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太静了。
平日这个时辰,附近总有几家住户亮着灯火,偶有孩童哭闹、夫妻拌嘴之声。但今夜,整条小巷漆黑一片,死寂得如同坟墓。空气中,隐隐飘荡着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沈青崖的心猛地一沉。他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如同潜行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贴向小院的土坯墙根。他屏住呼吸,仔细聆听着院内的动静。
只有风吹过破败窗棂发出的“呜呜”声。
他不再犹豫,足尖轻轻一点,身形如狸猫般翻过低矮的院墙,落入院内。月光凄清,勉强照亮了院中的景象——一切如常,他晾晒的旧衣仍在绳上晃动,水缸也完好无损。
但血腥味,正是从他居住的那间偏房里传出的!
沈青崖缓缓抽出横刀,刀身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出一抹寒芒。他一步步挪到门边,门是虚掩着的。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刀尖挑开房门!
屋内没有点灯,借着门外透入的月光,可以看见一个黑影蜷缩在角落的草铺上,发出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谁?”沈青崖低喝,横刀前指。
那黑影似乎被惊动,挣扎着抬起头。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庞,那是一张陌生的、因失血过多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年纪约莫三十许,眼神涣散,但眉宇间依稀可见一股剽悍之气。他穿着一身夜行衣,胸口处的衣物已被暗红色的血液浸透。
“水……水……”那人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
沈青崖没有立刻上前,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屋内。确认再无他人后,他才迅速返身将房门掩上,却没有点灯。他走到水缸边,用破碗舀了半碗水,递到那人唇边。
那人贪婪地喝了几口,喘息稍平,涣散的眼神凝聚起一丝光芒,死死盯住沈青崖:“你……就是沈青崖?沈太傅的幼子?”
沈青崖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名字,他已经半年未曾听人提起!在这朔风城,他只是戍卒“沈崖”!
“你是谁?”沈青崖的声音冷得像冰,手中的横刀已然抵住了那人的咽喉。
黑衣人惨然一笑,并未反抗,反而从怀中颤巍巍地掏出一件物事。那是一只小小的、色泽温润的羊脂玉佩,玉佩上雕刻着简单的青崖白石纹样——这是沈青崖周岁时,父亲亲手为他系上的贴身之物,半年前家族突变那夜,在混乱中失落了!
“我……我是你父亲的门生,旧部……陈……”黑衣人气息微弱,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京城……来了……清洗令……要……要斩草除根……平凉郡……节度使府……已接密旨……你……快走……”
沈青崖如遭雷击,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清洗令!斩草除根!虽然早有预感这一天可能会来,但当它真正降临时,那股彻骨的寒意和汹涌的恨意依旧几乎将他吞噬。
“谁下的令?”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宰……宰相……林……承岳……”黑衣人眼神开始涣散,声音越来越低,“他们……还派了……‘影煞’……快……走……”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最后一口气已然断绝。那双圆睁的眼睛里,凝固着无尽的担忧与未尽之言。
沈青崖僵在原地,握着那枚失而复得的玉佩,指尖冰凉。玉佩上传来的微弱暖意,与他心头的冰冷形成残酷的对比。
宰相林承岳!那个在朝堂之上与他父亲分庭抗礼、最终凭借构陷将沈氏一族打入万丈深渊的元凶!竟然连他这最后一个“已死”之人都不放过!
影煞……他听说过这个名号,那是林相麾下最神秘、最冷酷的一支力量,专司暗杀与清除异己。
就在这时——
“嗖!嗖!嗖!”
数道极其细微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来自屋外!不是箭矢,是淬毒的暗器!
沈青崖在听到声音的瞬间,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向侧后方翻滚!
“笃笃笃!”数枚乌黑的菱形飞钉,精准地钉入了他刚才所站位置的草铺和土墙之上,入木三分,显然力道极猛。
敌人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不等他喘息, “砰”地一声巨响,本就破败的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得粉碎!木屑纷飞中,三道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涌入屋内。他们全身都笼罩在黑衣之中,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手中握着狭长的、适合在狭小空间内搏杀的弯刀。
正是“影煞”!
没有任何废话,甚至连一丝杀气都未曾泄露,三名影煞如同配合精密的杀人机器,从三个不同的角度,刀光如网,朝着沈青崖笼罩而来!刀势狠辣刁钻,直取要害!
沈青崖瞳孔紧缩,生死关头,他体内那半年来苦修不辍的家传内力骤然爆发!他足下猛地一蹬,身体向后急退,同时手中横刀划出一道匹练般的寒光,不是格挡,而是以攻代守,直劈向正面那名影煞的手腕!
“铛!”
金铁交鸣之声在寂静的小屋内炸响,刺耳欲聋。沈青崖只觉得虎口一麻,横刀几乎脱手!这些影煞的实力,远在他预估之上!
不能力敌!
借着对撞之力,他身形再次暴退,后背猛地撞向那扇糊着桑皮纸的窗户!“哗啦”一声,窗户连带着木框被他硬生生撞开,人已落入院中。
“追!格杀勿论!”一个冰冷得不带丝毫人味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三名影煞如影随形,闪电般掠出。
小院之中,月光如水,却照不透那浓得化不开的杀机。沈青崖心知,今夜已是不死不休之局。他背靠冰凉的土墙,横刀当胸,目光死死锁定着呈品字形围拢上来的三名杀手。汗水,从额角悄然滑落。
他不能死在这里!沈家的冤屈,父母的深仇,还未得雪!他绝不能死!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大晏王朝的心脏,帝都玉京。
与朔风城的肃杀荒凉截然不同,这里的夜晚被无数灯火点缀得如同白昼。丝竹管弦之声从一座座高门大宅中飘出,混合着酒香与脂粉气,织就一幅盛世繁华的迷离图景。
北靖王府,位于玉京城西的勋贵聚集区。府邸深处,一座临水而建的精绣楼阁内,烛火通明。
萧望舒卸下了白日里会见宾客时的华服珠钗,只着一件月白色的软绸寝衣,鸦羽般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本就清丽绝伦的脸庞愈发剔透,仿佛月宫仙子误入凡尘。她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手中捧着一卷《山河舆志》,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半开的支摘窗,望着庭院中那轮被薄云遮掩、显得有些朦胧的清冷月亮。
“郡主,夜凉了,仔细受了风寒。”贴身侍女云袖轻声劝道,将一件银狐裘披风小心地搭在她肩上。
萧望舒微微摇头,并未收回目光,只是轻声道:“云袖,你看那月亮,像不像塞外的月光?清冷,孤寂,却自有一股朗照千里的气魄。”
云袖笑道:“郡主又想念王爷了?王爷镇守北疆,威震狄戎,那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郡主在京城,也是陛下和娘娘跟前的红人,多少人羡慕不来呢。”
萧望舒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弧度,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红人?不过是质子罢了。父王手握重兵,镇守北境,皇帝陛下既要倚重,又怎能不加防范?她这北靖王独女,名为郡主,荣宠加身,实则是悬在父王头顶的一把利剑,是皇室握在手中的人质。
这些年来,她在京中谨言慎行,周旋于皇室、勋贵与清流之间,凭借着过人的聪慧和容貌,赢得了“倾城郡主”的美誉,也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北靖王府与中央朝廷之间那脆弱而微妙的平衡。
但近来,朝中暗流涌动。宰相林承岳权势日炽,与几位皇子往来密切,对北靖王府的态度也愈发暧昧难明。父亲上次密信中提到,朝中有人弹劾他“拥兵自重”、“尾大不掉”,虽被陛下暂时压下,但显然,有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窗棂上划过。指尖触感,亦如她此刻的心境,微凉。
“边关……最近可有消息传来?”她忽然问道,声音依旧平静。
云袖愣了一下,小心回道:“并无特别的消息。只是听说……平凉郡那边,北狄似乎有些异动。”
“平凉郡……朔风城……”萧望舒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地名,脑海中浮现出舆图上的标记。那是父王辖地的最西端,也是防线上一处重要的支撑点。
不知为何,今夜心头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烦闷与不安,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遥远的地方,悄然崩断。
她抬眼,再次望向天边那轮望舒月。
月色凄迷,笼罩着玉京的亭台楼阁,也笼罩着朔风城的黄沙戈壁。两地相隔千里,命运之丝线,却似乎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巨手轻轻拨动,即将缠绕在一起。
朔风城小院中的生死搏杀,玉京城绣楼里的静夜凝思,共同构成了这漫漫长夜的开端。
风,已起于萍末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