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城西,废弃小院。
月光被三人交织的刀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凛冽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压得沈青崖喘不过气。他背靠冰凉的土墙,横刀在手,胸膛剧烈起伏,左臂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鲜血正缓缓渗出,浸湿了皂色军服。
三名影煞配合默契,攻势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绝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他们的弯刀角度刁钻,专攻咽喉、心口、腰腹等要害,刀法简洁、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纯粹为杀戮而生。
沈青崖全凭家传的扎实根基和这半年来的苦修勉力支撑。他的刀法得自父亲真传,走的是堂皇正大、以势压人的路子,讲究的是沙场对决,正面对冲。然而在这狭小的院落里,面对这些精通暗杀合击之术的影煞,他的刀法显得有几分滞涩,力量无法完全展开,处处受制。
“铛!”又是一次硬碰,沈青崖虎口崩裂,鲜血顺着刀柄流淌下来,横刀险些脱手。他借力再退,脚跟却抵住了墙根,已无路可退!
正面那名影煞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嘲弄,仿佛在看着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虫。他手中弯刀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绕过沈青崖格挡的横刀,直刺其心窝!另外两名影煞则封死了他左右闪避的空间。
避无可避!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青崖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父亲昔日教导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响彻心田:“青崖,我沈家‘青崖劲’,重意不重形,核心在一个‘韧’字!山石看似顽固,却能在风雨中存续千年,凭的便是内在的坚韧与绵长!绝境之中,勿忘守心,以意导气,气贯周身!”
守心!韧!
他猛地放弃了所有格挡和闪避的念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体内那原本因激斗而有些散乱的内息,被他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收束,按照“青崖劲”的法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一股灼热的气流自丹田升起,瞬间流窜向四肢百骸!
“噗!”
影煞的弯刀,刺穿了他左肩的衣物,甚至划破了皮肉,带出一溜血花!但就在刀尖即将深入骨骼的瞬间,沈青崖的肌肉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微微塌陷、旋即猛然绷紧,竟将那锋利的刀尖稍稍夹住,阻滞了刹那!
与此同时,沈青崖右手的横刀放弃了所有防御,化作一道凄厉的寒光,不是劈向任何一名影煞,而是直直地、以一种同归于尽的气势,斩向正面那名影煞因出刀而露出的、毫无防护的脖颈!
以伤换命!
那影煞显然没料到沈青崖在如此绝境下竟敢行此搏命之举,更没想到对方的内劲竟能在瞬间爆发,阻滞了他的致命一击!他想要回刀格挡已然不及,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骇之色!
“哧——!”
横刀的刀锋精准地掠过影煞的咽喉!温热的血液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沈青崖满头满脸!
那名影煞的动作瞬间僵住,手中的弯刀“当啷”落地,他捂住自己的脖子,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踉跄几步,重重栽倒在地,抽搐两下便不再动弹。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另外两名影煞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清除一个侥幸逃生的太傅余孽,本以为手到擒来,却不想这“余孽”竟如此棘手,更在绝境中反杀他们一人!
沈青崖一击得手,毫不恋战!他强忍着左肩传来的剧痛和因内力瞬间爆发而产生的虚脱感,足下猛地发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不是冲向门口,而是再次扑向那扇被他撞破的窗户!院内还有两人,硬拼只有死路一条,必须借助复杂的地形逃离!
“拦住他!”剩下的两名影煞又惊又怒,立刻扑上。
但沈青崖占了先机,身形如电,已然窜出窗户,落入院外漆黑的小巷之中!
“追!”两名影煞紧随其后,如同附骨之疽。
小巷狭窄、曲折,堆满了杂物。沈青崖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这是他半年来刻意摸清的保命本钱之一。他如同狸猫般在黑暗中穿梭,利用每一个拐角、每一堆柴垛躲避身后不断袭来的暗器和凌厉的刀风。
鲜血从左肩和手臂的伤口不断流出,体力在飞速消耗,内力也因刚才的爆发而接近枯竭。但他不敢停,更不能停!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离开朔风城!
身后的追兵如同索命的无常,脚步声和衣袂破风声紧紧咬着。
就在他即将冲出这条小巷,拐入另一条稍微宽敞些的街道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和火光!
是巡夜的城防军!
沈青崖心中一紧!若是被城防军拦住,身后的影煞必然趁乱下手,届时他插翅难飞!
然而,那队城防军似乎并非冲他而来。他们约有十余人,手持火把和兵刃,行色匆匆,方向赫然是城中心节度使府衙所在!
“快!快!节度使大人紧急召集所有队正以上军官!”带队的小校一边快步前行,一边对身后的士兵催促道,“妈的,北狄蛮子这次动真格的了,前锋已经过了黑水河,距离咱们朔风城不到八十里!”
北狄入侵!军情紧急!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惊雷,在沈青崖耳边炸响!也让他身后的两名影煞动作微微一滞!显然,他们也没料到边关局势竟恶化得如此之快!
机会!
沈青崖眼中精光一闪!混乱,是他此刻最好的掩护!他毫不犹豫,趁着城防军队伍经过巷口、火光晃动、人影交错,吸引了影煞部分注意力的一瞬间,猛地折向,扑向巷子另一侧一个堆放破烂箩筐的角落,整个人蜷缩进去,同时全力运转残存的内息,收敛所有声息,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若有若无。
两名影煞冲到巷口,失去了沈青崖的踪迹,面前是嘈杂通过的城防军队伍,火光照亮了巷口一片区域,却照不透更深处的黑暗。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恼怒和一丝忌惮。军情紧急,城内很快就会戒严,大规模搜捕已不可能。
“他受了伤,跑不远!”一名影煞压低声音,冰冷道。
“先撤,向上面汇报。边关将乱,我们的任务……容后再说。”另一名影煞显然更理智些。继续纠缠下去,一旦被军队发现,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影煞”也难以脱身。
两人不再犹豫,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融入另一侧的黑暗中,迅速消失不见。
箩筐堆里,沈青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一股强烈的虚弱和眩晕感瞬间袭来。他死死咬住舌尖,利用疼痛保持清醒。确认影煞暂时退去,他不敢在此久留。必须立刻离开朔风城!趁现在全城因军情而骚动,城门守卫或许会有疏漏!
他撕下衣摆,胡乱包扎了一下左肩和手臂的伤口,勉强止住血。然后,他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朝着记忆中城墙一处防守相对薄弱、靠近马厩的方向潜行而去。那里,或许有他的一线生机。
……
玉京城,北靖王府,望舒楼。
萧望舒倚窗望月,心中那丝不安非但没有散去,反而随着夜色的加深而愈发清晰。云袖已被她打发去休息,室内只剩下她一人,对着孤灯残月,更显寂寥。
“平凉郡……朔风城……”她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卷的边缘,指尖泛白。父亲北靖王萧屹的辖地主要在北境东线的幽燕二州,与平凉郡相隔千里,分属不同节度使管辖。但唇亡齿寒,若平凉郡有失,北狄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威胁整个北境防线,甚至窥视中原。届时,父王所在的幽燕之地,压力必将倍增。
而且,朝中那些对北靖王府虎视眈眈的人,会不会借此机会再生事端?比如,那位权势滔天的宰相林承岳……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叩叩”声,如同夜鸟啄击窗棂。
萧望舒眼神一凝,瞬间恢复了清明与警惕。她起身,走到窗边,并未立刻开窗,而是低声问道:“谁?”
“郡主,是卑职,玄七。”窗外传来一个低沉而恭敬的男声。
萧望舒心中微动。玄七,是她暗中培养的、仅忠于她个人的几名心腹护卫之一,主要负责在外打探消息,非紧要事务,绝不会深夜前来打扰。
她轻轻推开支摘窗,一道如同影子般的黑色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单膝跪地,低头行礼。来人全身笼罩在黑衣中,气息内敛,显然身手不凡。
“何事?”萧望舒回到榻上坐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回禀郡主,两件事。”玄七声音平稳,“第一,约一个时辰前,相府有异动,数只信鸽连夜飞出,方向似乎是西北。第二,我们安插在平凉郡的眼线传来密报,确认北狄大股骑兵越过黑水河,朔风城恐已接战。此外……”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眼线还提及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约半月前,有一伙身份不明的高手秘密潜入平凉郡,行事诡秘,似乎……在搜寻什么人。”
萧望舒纤细的眉梢微微挑起。林承岳的信鸽,北狄的入侵,还有搜寻什么人的神秘高手……这些线索看似孤立,却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西北,平凉郡。
“搜寻什么人?”她捕捉到了这个关键点。
“具体目标不明。但眼线注意到,那些人似乎在暗中排查约半年前流入平凉郡的陌生面孔,尤其是……年纪较轻、可能带有伤势或隐姓埋名的男子。”玄七回答道。
半年前……这个时间点让萧望舒心中一动。半年前,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清流领袖、太子太傅沈泓因“结党营私、诽谤圣听”之罪被抄家问斩,沈氏一族几乎被连根拔起,据说只有少数旁支远亲得以幸免,而沈太傅那位素有才名的幼子,据传也在那场浩劫中“坠河身亡”……
难道……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萧望舒心中浮现。沈太傅与林承岳是朝中死敌,沈氏倒台,林相是最大的受益者。若沈家那位公子并未身亡,而是潜逃到了边关……那么林承岳派人追杀清理,便顺理成章。而北狄恰在此时寇边,边关大乱,岂不是给了那些“影煞”最好的动手时机和浑水摸鱼的掩护?
若真如此,那位沈公子,此刻恐怕正身处极大的危险之中。
萧望舒沉吟不语。沈家之事,牵扯甚大,她一个藩王之女,本不该沾染。但……父亲在朝中虽保持中立,却与已故的沈太傅有几分惺惺相惜之谊,曾多次赞叹其风骨。而且,若能借此机会,掌握一些林承岳赶尽杀绝的证据,或许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能成为制衡那位权相的一张牌?
风险与机遇并存。
“玄七。”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动用我们在平凉郡的所有力量,留意边关动向,特别是……是否有符合沈家公子特征的年轻男子出现,或遭遇追杀。若有消息,不惜代价,确保其安全,秘密送至幽州父王处。”
“是!”玄七没有任何迟疑,低头领命。
“记住,此事绝密,不得泄露分毫。”萧望舒补充道,眼神锐利。
“卑职明白!”玄七再次行礼,身形一晃,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窗外。
窗户重新关上,室内恢复了寂静。萧望舒走到窗边,再次望向那轮望舒月。月光依旧清冷,但她知道,千里之外的朔风城,此刻恐怕已是烽火连天,血染黄沙。
而那个可能存在的沈家遗孤,能否在那修罗场与无休止的追杀中,挣得一线生机?她这步闲棋,又是否能起到作用?
风已起,浪已兴,她身在玉京这看似平静的漩涡中心,也必须早做谋划了。
……
朔风城外,荒原。
沈青崖伏在一匹瘦马的背上,死死抓住缰绳,任由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左肩的伤口因为剧烈的颠簸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简陋的包扎,带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他最终还是逃出了朔风城。
利用城防军调动造成的混乱,他潜入了靠近城墙的马厩,用身上最后一块碎银和藏在鞋底的一根小金棱子(家族巨变时藏下的最后财物),连哄带吓,从一个贪财怕事的马夫手中换来了这匹最不起眼的瘦马和一套破旧的牧民衣服。
然后,他选择了一处守军因支援他处而暂时空虚的城墙段,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体内残存的一口内力,用飞爪绳索艰难地缒城而下。
当他双脚踩在城外的土地上时,身后朔风城的方向,已经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和熊熊的火光!北狄人的前锋骑兵,果然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对朔风城发动了猛攻!
他不敢回头,更不敢停留,认准了南方,拼命催动胯下瘦马,冲入了无边的黑暗与荒原之中。
身后是烽火狼烟,追兵或许未尽;前方是茫茫未知,路途艰险。家仇未报,自身难保,国难又临头。
沈青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和汗水,眼神在痛苦与虚弱中,却燃起了更加炽烈的火焰。
他不能死!他一定要活下去!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变得更强,要查清真相,要手刃仇敌,要……在这乱世之中,争出一个朗朗乾坤!
瘦马撒开四蹄,驮着它伤痕累累的新主人,迎着天际泛起的那一丝微光,奔向不可知的未来。
风,更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