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披耶河西岸,大梵居所临河露台。
午后,一场酝酿已久的热带暴雨骤然倾盆。豆大的雨点狂暴地抽打着宽阔的河面,激起无数浑浊的水泡。
雨帘密集,将河对岸的佛塔、城市轮廓都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水墨。
巨大的芭蕉叶在风雨中狂乱摇摆,发出噼啪的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河水的湿冷,以及一种风雨欲来的沉闷。
露台有宽大的柚木顶棚遮挡,形成一方相对干燥的空间。雨声成了震耳欲聋的背景音。
桌上铺着素雅的蜡染桌布,摆放着冰镇得恰到好处的象牌啤酒 (chang beer),青绿色的玻璃瓶凝结着细密水珠。
果盘里是切成花瓣状的莲雾、金黄色的芒果,还有一壶滚烫的香茅姜茶,袅袅热气在空气中升腾,散发出辛辣温暖的独特气息。
大梵端坐主位。他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橙黄色亚麻立领短衫,领口随意敞开两粒纽扣,露出线条硬朗的锁骨和一小片古铜色的紧实胸膛。
金色的长发并未束起,随意地披散在宽阔的肩背上,在露台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金属般的光泽。
额间那点鲜红欲滴的菱形朱砂记,在雨幕的映衬下,如同凝固的血滴,平添几分妖异与威严。
他姿态看似放松,背靠宽大的藤编扶手椅,一条肌肉贲张的手臂却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搭在身旁苏凝所坐椅子的靠背上,指尖几乎触碰到她肩头垂落的发丝。
苏凝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净棉麻长裙,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脖颈。
她安静地坐着,清澈的眼眸如同两泓深潭,平静地注视着来客,偶尔端起香茅茶轻啜一口。
曾经的“天道盟”经历,让她对眼前即将展开的谈判,洞若观火。
佐维坐在大梵另一侧。一身熨帖的深灰色丝质衬衫,袖口挽至小臂中段,露出精瘦却蕴含着爆发力的手腕和那只仅存的、骨节分明的右手。
他清秀的脸庞在雨天的光线里显得更加苍白冷峻,薄唇紧抿,几乎没什么血色。
那双深潭般的黑色眼眸,此刻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倒映着迷蒙的雨幕和对面的来客,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的右手随意地放在桌沿,指尖偶尔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一下光滑的柚木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声,是他唯一泄露情绪的小动作。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暴雨的轰鸣中依然清晰可辨。侍者引领着两人穿过雨幕,踏上露台干燥的地板。
韩宾(ben) 当先步入。他身着一套剪裁近乎完美的深炭灰色意大利薄羊毛西装,挺括的肩线勾勒出他并不魁梧却极为精悍的身形。
眼神锐利如手术刀,他的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经过精确计算,皮鞋踏在柚木地板上,发出沉稳的笃笃声。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内敛的、属于国际大鳄的强大气场——理性、精确、不容置疑。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扫过全场,在大梵身上停留片刻,评估着这位泰国枭雄的状态,随即落在佐维脸上,最后向苏凝微微颔首致意,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
紧随其后的是十三妹(Sister thirteen)。她一身利落却不失格调的黑色丝绒修身裤装,勾勒出依旧窈窕的身段。
利落的短发,妆容精致,红唇饱满,嘴角习惯性地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洞悉一切人情世故。
她的眼神流转间带着天生的圆融与长袖善舞的精明,却又奇异地不让人觉得虚伪。她身上带着淡淡的、高级香水的冷冽余韵,与雨天的湿气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味道。
她笑着,目光扫过大梵,在佐维冷峻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玩味,最后落在苏凝身上时,笑容真诚了几分,带着女人间的欣赏与不易察觉的探究。
“大梵哥,佐维哥,久等了。”韩宾开口,声音是标准的港式粤语,平稳、清晰,如同精密的钟表齿轮咬合,没有丝毫多余的起伏。
他微微欠身,动作幅度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失礼,又保持着自身的尊严。“苏小姐。” 他再次向苏凝点头示意,苏凝微笑点头示意。
“韩生,十三妹,风雨兼程,辛苦了。”大梵抬了抬下巴,动作带着主人式的随意与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指向对面的空位,“坐。雨大,喝点热的驱驱寒。” 侍者立刻上前,为两人倒上滚烫的香茅姜茶。
十三妹优雅落座,端起茶杯,红唇轻启吹散热气,笑道:“好茶。这天气,喝这个正合适。梵哥这里真是个好地方,闹中取静,风雨不动安如山。”
她的话语如同润滑剂,瞬间缓和了因暴雨和陌生人到来而产生的些许紧绷感。
韩宾没有动茶,只是将修长的手指搭在温热的杯壁上。他的目光锐利地聚焦在大梵脸上,没有任何寒暄,直切核心:“大梵哥,南哥收到风,知道你要在泰国做大事。Kings Group不是善茬。南哥让我带句话:洪兴在东南亚,需要朋友,也尊重有实力的朋友。他让我问,你需要多少,才能打开局面?”
他避开了“掀翻”或“铲除”这类过于血腥的词汇,用“打开局面”替代,显得更为冷静和专业,也暗含了洪兴的立场——支持。
大梵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动作让他宽阔的胸膛更显压迫感。他深邃的黑色瞳孔如同锁定猎物的猛虎,牢牢攫住韩宾的目光,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穿透雨幕:“我想借一亿泰铢。现钱。要快。”
数字报出,没有解释,没有讨价还价,只有绝对的自信和不容置疑的需求。他放在苏凝椅背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显示出他内心对这笔资金的绝对重视。
韩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市场报价。
他端起那杯一直没喝的香茅茶,终于抿了一小口,喉结滚动,动作从容。放下茶杯,他的手指在杯壁上缓缓滑动,像是在计算无形的数字。几秒后,他才抬眼,目光依旧冷静锐利:
“一亿泰铢,不是小数目。” 他的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南哥交代,洪兴有你这个朋友,也看好你打开的局面能带来共赢。所以,南哥个人出五百万港币,并且是直接赠予你的。”
他报出数字,语气没有任何施舍或犹豫,纯粹是商业决策。“这笔钱,走洪兴最干净的离岸通道,三天内到你指定的瑞士账户,保证没有任何尾巴。”
他顿了顿,身体也微微前倾,拉近了与大梵的距离,眼神更加专注:“大梵哥,五百万,是我们评估风险、考量收益后,能给出的最大诚意和支持。我们相信你的能力,也期待看到Kings Group的格局…发生变化。”
他巧妙地将陈浩南可能存在的“人情”因素撇开,完全立足于“社团利益”和“商业合作”的立场,既维护了洪兴的原则,也给足了大梵面子,更暗示了后续更大的合作可能。
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
雨声似乎被无形放大。佐维放在桌沿的右手食指,停止了敲击,指关节因微微用力而泛白。
他抬起眼,清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直刺韩宾,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冷硬与决绝:“五百万,不够。缺口,我补。” 他的话依旧简短,却重逾千钧。
他要用自己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搏杀、精打细算攒下的全部身家,填上兄弟目标的沟壑。这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早已深思熟虑的决断。
“佐维!” 大梵猛地侧过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罕见的、不容置疑的厉色!
他眉头紧锁,眼中熔金般的火焰瞬间腾起,不是愤怒于韩宾,而是对佐维的坚决反对。“你的钱,不能用!” 他斩钉截铁,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你帮我的,够多了!流亡路上,这么多次,哪一次不是你挡在前面?”
大梵的目光扫过佐维空荡荡的左袖管,声音里压抑着沉重的情谊,“这笔钱是你最后的依仗!这摊浑水是我大梵要蹚的,轮不到你掏全部积蓄!”
他的话语激烈,充满了对兄弟的维护和绝不拖累对方的江湖义气。他搭在苏凝椅背上的手,此刻已紧握成拳,青筋毕露。
露台上一片寂静,只有暴雨的轰鸣。韩宾和十三妹都沉默着。
韩宾的目光在激烈反对的大梵和一脸平静却意志坚决的佐维之间飞快地扫过,心中对这两人的情谊和性格有了更深的评估。
十三妹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感慨,是对这种纯粹兄弟情的触动。
韩宾的手指再次在杯壁上滑动了几下,仿佛在进行最后的核算。
他端起茶杯,这次喝了一大口,似乎在借这个动作整理思绪。放下杯子,他再次看向大梵,眼神比刚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大梵哥重情重义,佐维哥肝胆相照,令人佩服。” 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用词明显带上了敬意。“洪兴做事,讲究规矩,也敬重真豪杰。这样,”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社团的底线与眼前这两人的价值,“洪兴再追加一百五十万港币。总共六百五十万港币。基于当前局势和梵哥你展现出的决心与实力,所能提供的最大支持。”
六百五十万港币,距离一亿泰铢仍有巨大差距,但洪兴的姿态已经做到极致。
大梵脸上的厉色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凝重。
他沉默着,黑色瞳孔深处熔金火焰跳跃,目光投向露台外被暴雨模糊的金三角方向。
几秒钟后,他嘴角忽然勾起一抹野性而充满自信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刀锋般的锐利和枭雄的胆魄:
“好!六百五十万,我收下,记洪兴和南哥一份情。剩下的窟窿,我自己填。”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金三角那边,正好有一批‘新茶’(隐语,指du品)要出仓。成色是顶级的AAA+,数量…价值三千万港币。”
韩宾眼中精光暴射!他立刻接上,语速比平时快了一丝,显示出内心的重视:“货,我有渠道。可以帮你‘漂’干净,保证安全运出去。终点,”
他身体也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带着一种分享核心机密的慎重,“可以放在美国西海岸。我们搭上了一条‘军用航线’,风险低,利润…翻倍不止。”
他没有明说“美军”,但“军用航线”四个字,已足够震撼,透露出韩宾个人所掌握的惊人资源和胆大包天。
十三妹适时地补充,笑容重新浮现,带着精明的计算:“定金嘛,按道上规矩,货价的一成,我们可以先付。等货安全到了彼岸,出手后,再结算余款和‘运费’。大梵哥,你看这样,资金周转可还灵活?”
这方案既提供了启动资金,又将风险控制在最小范围,同时绑定了双方利益。
大梵的手指在桌面上停止了敲击。他看了一眼佐维,佐维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眼神锐利,显然认可此计可行。
大梵的目光最终落回韩宾脸上,那熔金般的火焰中激赏之意更浓。他端起面前那杯一直没动的冰啤酒,向韩宾和十三妹举了举:
“成交!” 声音干脆利落,如同金石相击。
韩宾不再多言,动作利落地从随身携带的、没有任何标识却质感极佳的黑色真皮公文包中,取出一本深蓝色的瑞士银行支票簿。
他拧开一支沉甸甸的铂金笔,笔尖在支票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动作流畅精准,没有丝毫犹豫。
签名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写下两张支票,撕下支票,他两指夹着,隔着弥漫着水汽和茶香的空气,稳稳地递向大梵。
“六百五十万港币。瑞士联合银行,见票即付。” 韩宾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另外,定金也在这里”,仿佛递出的只是一份普通文件。
大梵伸手接过。薄薄的两张支票纸片,此刻在他指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是颠覆Kings Group的资本,也是洪兴押下的重注。
他没有看上面的数字,只是随手、极其自然地递给了身旁的佐维。
佐维接过,用那只仅存的右手仔细地对折,放入自己衬衫内袋,动作一丝不苟,如同收藏一件稀世珍宝。
“货的细节和交接的‘时间窗’,佐维会和你的人对接。”大梵放下空了的啤酒杯,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算是为这场充满张力却又最终达成一致的谈判画下句点。
雨势不知何时已悄然转弱,从狂暴的倾盆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丝。
露台上的气氛也随之缓和,从最初的试探、交锋、僵持,变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风险与巨大利益捆绑的同盟默契。雨丝飘进来,带着清新的凉意。
送走韩宾和十三妹,露台上只剩下三人。雨几乎停了,只余屋檐滴水的声音,嘀嗒,嘀嗒,敲在寂静里。
河风带着雨后的清新和泥土芬芳涌入,吹散了方才谈判的硝烟味。
佐维从内袋拿出那张支票,对着露台边沿透进来的微光又看了一眼,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凝重的思虑。
他看向大梵,声音低沉:“ben…这个人,心思深不见底。
‘军用航线’四个字,他提得太顺,像在说一条普通的货船航线。” 这种级别的机密和胆魄,绝非普通社团财务人员所能拥有。
大梵重新靠回宽大的藤椅里,金色的长发有几缕被风吹拂到额前,他随意地拨开。他拿起一瓶新的象牌啤酒,用拇指顶开瓶盖,动作带着一股野性的利落。
仰头猛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带着一种宣泄后的快意和棋逢对手的兴奋。他放下酒瓶,瓶底在柚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他看向佐维,黑色瞳孔在雨后初晴的微光中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黑曜石,闪烁着洞察的光芒:
“何止心思深?” 大梵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带着一种预见性的赞叹,“这个人,冷静得像块冰,算计得比超级电脑还快,胆子…比天还大!洪兴的钱袋子在他手里,不是捂热,是能点石成金!我看他,”
大梵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混合着激赏和战意的弧度,“绝非池中之物。是条真正的蛟龙!以后…怕是要一飞冲天,成就未必在陈浩南之下!”
苏凝一直安静地煮着新一壶香茅茶,此刻动作轻柔地为大梵和佐维续上热茶。温热的茶汤注入杯中,升起袅袅白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她闻言,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她为大梵的判断感到骄傲。
佐维沉默地点点头,他仅存的右手端起茶杯,吹散热气,浅啜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河对岸的灯火在雨后的清新空气中显得格外璀璨明亮,仿佛预示着某种新的格局。
大梵放下茶杯,极其自然地伸出强健的手臂,将身旁的苏凝揽入怀中。动作霸道而熟稔,带着不容抗拒的占有欲和深沉的眷恋。
苏凝温顺地依偎进他宽阔坚实的胸膛,侧脸贴着他温热的心口,听着那沉稳有力的搏动,感受着他身体散发出的、令人安心的热力与淡淡的啤酒麦芽香气。他强壮的臂弯如同最安全的港湾。
“管他成就多高,”大梵低头,下巴亲昵地蹭了蹭苏凝散发着清香的发顶,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满足,但更深处,是滔天的野心在涌动,如同窗外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昭披耶河,“眼下,这笔钱,这条‘航线’,再加上我们兄弟俩,”
他目光扫过佐维,兄弟情谊尽在不言中,“够我们在泰国这片天,捅出一个只属于我们的窟窿了。” 他收紧手臂,将怀中的温香软玉抱得更紧,仿佛抱住了命运的关键钥匙。
夜色温柔地笼罩下来,掩盖了露台上未尽的茶香和即将掀起的、席卷整个泰国地下世界的滔天巨浪。雨后的空气,清新而充满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