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码头的血腥气似乎还黏在鼻腔深处,但拉玛九世大桥下那场奠定胜局的战役,终究是划上了句点。
短暂的喘息期来之不易,如同曼谷雨季里难得的晴天,珍贵而明媚。
几天后,午后的阳光透过别墅宽大的落地窗,在客厅光滑的柚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空气中浮动着庭院里鸡蛋花和茉莉的甜香,混合着冰镇椰青的清冽气息,将前几日残留的硝烟与消毒水味彻底驱散。
一张低矮的泰式酸枝木矮桌摆在客厅中央,上面散落着几张手绘的势力分布草图、几部静音的手机,还有三杯冒着凉气的蝶豆花茶,靛蓝的茶汤里浮着冰块和嫩绿的香兰叶。
大梵随意地盘腿坐在厚实的藤编软垫上,背靠着一个巨大的泰丝靠枕。
他只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亚麻无袖衫,裸露出的古铜色手臂肌肉虬结,几处码头留下的淤伤已经转为淡淡的黄褐色,像战士褪色的勋章。
他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深邃的黑眸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凝视着桌上那张标注着“Kings Group”核心圈子的草图,里面一个用红笔重重圈出的名字格外刺眼——“彩眉”。
“码头一役,伊巴、叻喃这两根硬骨头被我们敲碎,Kings Group的脊梁算是断了半截。”
大梵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稳,也蕴含着不容置疑的野心,
“但真正盘踞在顶上的那条毒蛇,还没拔掉獠牙。” 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那个红圈上,“彩眉。不除掉他,Kings Group永远谈不上真正易主。”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桌旁的两人,最终落在佐维沉静的脸上:“我的意思很简单。找机会,干净利落地做掉彩眉。树倒猢狲散,他手下那些墙头草,自然会选边站。到那时,Kings Group……就该回到我手里了。”
他微微停顿,黑曜石般的眼眸里燃起炽热的火焰,“而且,不能只窝在泰国!我们要把它带出去,带到金三角,带到整个东南亚,甚至更远!让它成为国际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块招牌!”
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那份勃勃野心,如同他强健躯体下蕴藏的爆炸性力量,几乎要冲破这午后的宁静。
苏凝就坐在大梵身侧稍后的位置,穿着一件淡青色的改良泰丝旗袍,勾勒出纤细的腰身。
她端着自己的那杯蝶豆花茶,却没有喝,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听着大梵斩钉截铁的计划,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作为曾经天道盟的一员,来泰国的日子也不短了,她清楚这片土地下盘根错节的势力。
“梵,” 她轻轻开口,声音带着冷静分析,“彩眉能坐稳Kings Group龙头这么多年,绝不只是靠他一个人。他身边那几个心腹,像‘毒蝎’猜蓬,‘铁算盘’颂差,都是跟了他十几二十年的死忠。还有……”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凝重,“别忘了,他背后还站着‘他信’那条线上的势力。那些人,要的是稳定,要的是能持续给他们输送利益的代理人。
就算彩眉突然没了,他们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从猜蓬、颂差这些人里,再扶植起一个新的‘彩眉’出来。换汤不换药,Kings Group的控制权,依然落不到你手里。”
她看向大梵,眼神里没有反对,只有清晰的忧虑和提醒。
大梵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侧过头,看向苏凝。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细腻的脖颈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他伸出那只布满薄茧的大手,极其自然地绕过她的腰,将她往自己身边轻轻拢了拢。
这是一个充满占有欲和保护意味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
苏凝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顺从地靠得更近了些,脸颊不易察觉地泛起一丝微红。
“凝说得对。” 佐维清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短暂的静默。他坐在大梵的对面,背脊挺直如松。
今天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膝伤似乎已无大碍,坐姿带着些慵懒。
他修长的手指端起自己面前的蝶豆花茶,浅啜了一口,深潭般的黑眸平静地看向大梵。
“彩眉是核心,但他更像是一个被精心包装起来的符号。除掉他,只是撕掉了包装纸。真正的‘货’,是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和那些早已习惯了这个运作模式的在野党们。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维持现状、继续带来利益的‘新老板’,而不是一个带着全新规则、可能颠覆一切的‘旧主’。”
佐维的分析冷静而精准,如同他手中的刀锋,直接剖开了表象下的本质。他将茶杯轻轻放回桌面,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强行斩首,只会让局面瞬间失控,陷入各方势力疯狂争抢的混乱泥潭。不仅难以达成你的目标,反而可能让我们付出不必要的代价,甚至引火烧身,惊动那些我们暂时还不想惊动的‘大人物’。”
客厅里一时陷入沉寂。只有庭院里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和冰格里冰块融化时细微的噼啪声。
大梵搂着苏凝腰肢的手没有松开,但他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佐维和苏凝的分析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他刚刚燃起的雄心烈焰上,让他不得不正视其中的巨大风险。
他并非鲁莽之辈,只是多年被追杀的郁愤和重掌权柄的渴望,让他倾向于用最直接、最暴烈的方式解决问题。
“那按你们的说法,” 大梵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这彩眉,杀不得,留不得,就是个扎手的刺猬?”
他深邃的黑眸转向佐维,带着征询,“佐维,你有什么想法?我们总不能干等着他老死。” 他对佐维的头脑有着绝对的信任,这个出生入死的兄弟,往往能在绝境中看到常人无法企及的出路。
佐维迎上大梵的目光。他清俊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但那双深潭般的黑眸深处,却仿佛有幽光一闪而过。
他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又像是在确认某个早已成型的念头。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他惯有的清冷,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让我去。” 佐维平静地说,“我去‘说服’彩眉。”
“什么?!”
大梵猛地坐直了身体,搂着苏凝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苏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得轻哼了一声,手中的茶杯差点脱手。
大梵却浑然未觉,他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死死地盯着佐维,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你说什么?” 大梵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强烈的质疑,“你去‘说服’彩眉?佐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老狐狸是什么人?他手上沾的血比你我都多!他的心腹猜蓬,更是出了名的狠角色!你一个人去?那不是说服,那是送死!”
他无法理解,向来冷静理智的佐维,怎么会提出如此匪夷所思、近乎自杀的方案。说服?在Kings Group的核心老巢,面对那个心狠手辣、老谋深算的彩眉?这简直比直接刺杀还要天方夜谭!
苏凝也捂住了嘴,杏眼中满是惊愕和担忧,看看大梵,又看看佐维,显然也被这个提议吓到了。
佐维面对大梵的激烈反应,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还端起茶杯,又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靛蓝的茶汤。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
“我知道他是谁。” 佐维放下茶杯,抬眼看着大梵,黑眸如同古井无波,却蕴含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正因为他是彩眉,正因为Kings Group内部派系复杂,他信势力虎视眈眈,所以‘斩首’才不是最优解。而‘说服’……未必需要唇枪舌剑,也未必需要千军万马。”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大梵和苏凝耳中:
“彩眉能坐稳这个位置,靠的是平衡。平衡各方利益,平衡手下野心,平衡背后靠山的胃口。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Kings Group看似庞大,实则内部早已千疮百孔,矛盾重重。伊巴和叻喃的死,更是抽掉了两根重要的支柱。他现在,看似稳坐钓鱼台,实则如坐针毡。”
佐维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目标:“他怕猜蓬尾大不掉,怕颂差暗中夺权,更怕他信那边因为损失了伊巴这条‘臂膀’而对他不满,甚至换人。他需要稳定,需要时间,需要……一个新的、强大的、能帮他稳住局面甚至压制内部的‘外力’。”
他顿了顿,看着大梵眼中震惊逐渐被思索取代,才继续道:
“而我,就是那个‘外力’的敲门砖。由我出面,代表你,去和他谈。不谈归顺,不谈效忠,只谈合作,谈……新的平衡点。让他明白,继续与我们对抗,他失去的将不仅仅是两个打手,而是他赖以生存的整个根基。
而选择合作,他不仅能保住现有的位置,还能借我们的势,压住内部的蠢动,稳住他信那边的疑虑。”
佐维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刀,切中要害:“这不是去乞求,而是去给他一个体面的台阶,一个对他更有利的选择。
彩眉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极度现实的人。在绝对的实力碾压和内部倾轧的双重压力下,‘合作’对他而言,可能是唯一的生路。杀了他,我们得到的将是一片混乱的废墟和无穷的敌人。”
一番话说完,客厅里陷入了更长久的寂静。
大梵搂着苏凝的手不知不觉已经松开,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矮桌上,十指交叉抵着下巴。
深邃的黑眸里,翻涌着剧烈的思想风暴。震惊、疑虑、权衡、以及一丝被点亮的、名为“可能”的光芒,在他眼中交替闪现。
苏凝也听得入了神,她看着佐维,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男人。
他的冷静背后,是洞悉人心的敏锐和布局千里的缜密。她轻轻拉了拉大梵的衣角,低声道:“梵……佐维的分析……有道理。这或许……真的是代价最小、收益最大的办法。”
大梵没有立刻回应。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庭院里鸡蛋花的甜香似乎也无法抚平他内心的波澜。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重新聚焦在佐维那张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藏着惊涛骇浪的脸上。
“你有几成把握?” 大梵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不再质疑这个计划本身,而是直接问最核心的问题。他了解佐维,没有相当的把握,佐维绝不会轻易开口。
佐维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没有给出一个具体的数字,只是淡淡地反问:“码头之前,你觉得我们有几成把握?”
大梵的瞳孔猛地一缩。码头之战,敌众我寡,近乎绝境。是佐维与他双神破阵,硬生生撕开了一条血路!
“我需要什么?” 大梵沉声问,这代表他基本接受了这个方案,开始进入执行的层面。
“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能让彩眉不得不坐下来听我说话的‘契机’。” 佐维的眼神锐利如鹰,“还有,让‘他信’那条线上的人,暂时保持沉默,或者……让他们自顾不暇几天。” 他需要一个相对“干净”的环境,让彩眉无法轻易从外部获得强力的干预。
大梵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时机我来找。至于‘他信’那边……”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刚好,我在清迈那边,还埋着几颗不大不小的钉子,是时候让他们动一动了。制造点‘意外’,拖住‘他信’的几条臂膀,让他们后院起火几天,问题不大。”
佐维微微颔首:“这就够了。”
“不行!” 苏凝突然出声,她看着佐维,眼中充满了忧虑,“佐维,这太危险了!彩眉的老巢龙潭虎穴,就算你能见到他,万一他翻脸……” 她不敢想象佐维孤身一人陷入重围的后果。
佐维看向苏凝,深潭般的黑眸里,流露出温和的暖意,如同涌动的温泉。
他轻轻摇了摇头:“小凝,不用担心。我不是去打架的。彩眉再狠,也是个人。是人,就有弱点,就有想要的东西,就有害怕失去的东西。”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会让他明白,跟我谈,是他唯一明智的选择。”
他站起身,动作依旧利落,但那份沉稳中透出的强大自信,却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他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两人,望着庭院里在阳光下盛开的火焰兰,阳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背影。
“给我三天时间准备。” 佐维的声音透过阳光传来,平静无波,“三天后,我会去拜访‘彩眉’先生。”
大梵也站了起来,走到佐维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佐维完好的右肩,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所有的担忧、信任、嘱托,都蕴含在这沉重的一拍之中。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一刚一柔,却同样蕴藏着撼动风云的力量。
苏凝看着窗前那两个并肩而立的背影,一个雄浑如山,一个孤峭如峰。
担忧依旧盘踞在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这强大信念所感染的悸动。
她知道,一场看不见硝烟、却更加惊心动魄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
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明媚,庭院里花香馥郁。但这栋别墅里的空气,却悄然绷紧,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凝重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