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在曼谷蒸笼般的湿热里熬了过去。
别墅书房,厚重的柚木门紧闭,空调低鸣是唯一的背景音。
佐维独坐巨大书桌后,幽蓝的屏幕光映着他清俊却难掩疲惫的脸。
深邃的黑眸如同两口吸纳一切光线的寒潭,倒映着屏幕上瀑布般滚动的信息流。
键盘在仅存的右手下发出密集的敲击,如同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
屏幕被分割成无数窗口:
泰国主流及花边小报近半年所有政治经济报道;
政府高官公开行程与通稿间微妙的差异;
金融监管机构对几笔巨款模糊流向的追踪残影;
甚至还有几份来源成谜、加密等级极高的通讯片段分析。
他像一台人形信息熔炉,在浩瀚的真伪碎片中提炼那根足以撬开彩眉心防的、最致命的毒刺。
窗外天光由浓黑转灰白,书房灯光未熄。烟灰缸堆满烟蒂,浓烈的咖啡与烟草味在冷气中凝固。
当第一缕灰白晨光费力穿透曼谷厚重的污浊空气,落在桌角时,佐维停下了手指。他后仰,靠进椅背,闭眼用力捏了捏突突跳动的眉心。
再睁眼时,黑眸深处已沉淀下冰冷如刀锋的笃定。他拿起加密卫星电话。
“地点,‘勐拉渡口’。” 声音微哑,却斩钉截铁,“时间,明日下午三点。只带耳朵,别带嘴。” 电话那头一声短促的“明白”,随即挂断。
“勐拉渡口”——金三角腹地,湄公河畔一片三不管的烂泥滩。
几间简陋的铁皮棚屋歪歪扭扭地挤在浑浊的河边,是走私者、毒贩和亡命徒歇脚交易的黑市。
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河水的腥臊、廉价烟草和腐烂垃圾的混合气味。选择这里,意味着赤裸裸的丛林法则,唯一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
翌日,下午三点。
浑浊的湄公河水裹挟着泥沙,在毒辣的日头下泛着令人眩晕的黄铜色,缓慢粘稠地流淌。
空气湿热得如同浸透了水的厚毛毯,闷得人喘不过气,混杂着河泥的腥臭和岸边垃圾堆发酵的酸腐味。
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泥滩上刨食,发出低低的呜咽。
渡口边缘,一片相对空旷的泥地上。彩眉已经到了。
他三十多岁,正值壮年,穿着一件花哨刺眼的夏威夷衫,领口敞开,露出粗壮脖颈上的狰狞刺青。
最醒目的是他那双眉毛——染成彩色,像两道燃烧的异色火焰,给他原本狠戾的面相更添几分邪气。
他嘴里叼着半截燃烧的雪茄,焦躁地来回踱步,皮靴踩在烂泥上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
身后站着三个同样满脸横肉、眼神凶悍的马仔,腰间鼓鼓囊囊,毫不掩饰地别着家伙。
三点整。
铁皮棚屋的阴影里,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佐维走了出来。
依旧是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精悍的小臂。
卡其色工装裤,裤脚塞进沾了些泥点的棕色野战靴。空荡的左袖管垂着。
与彩眉一方毫不掩饰的暴躁和戾气不同,他平静得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径直走到彩眉面前三米处站定。
深邃的黑眸平静无波,直视着彩眉那双异色的眉毛。
“佐维?” 彩眉停下踱步,狠狠嘬了一口雪茄,喷出一股浓烈的烟雾,声音粗嘎直接,“码头那一仗,打得挺响啊!大梵派你来,想放什么屁?” 他歪着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挑衅和轻蔑。
佐维没有任何寒暄,声音如同他点过的冰水,清澈,冰冷,直刺核心:“Kings Group,交出来。大梵接手。你放手,省事,组织也免伤元气。”
空气瞬间凝固。
彩眉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那双异色眉毛高高挑起,仿佛听到了宇宙级的笑话。他猛地将嘴里的雪茄狠狠摔在泥地上,溅起几点污浊的泥浆,发出一阵短促、暴戾的狂笑:
“哈!哈哈哈!放你娘的屁!交出来?Kings Group是我彩眉的!是我打下来的江山!凭什么交?凭你少条胳膊?还是凭大梵够能打?”
他猛地踏前一步,花衬衫下的肌肉贲张,异色眉毛下的双眼喷着火,唾沫几乎要溅到佐维脸上:
“大梵那个丧家之犬,当时被泰国皇室追杀!那么落魄!现在码头打赢了怎么样?!想要我的组织?他在做梦!你回去告诉他,想吃下Kings Group?不怕崩掉满口牙就尽管来试试!看看谁先死!”
他身后的三个马仔也同时向前逼了一步,手按在腰间的枪柄上,眼神凶狠如狼,空气里弥漫开浓烈的火药味。
佐维静静听着彩眉的咆哮和辱骂,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甚至微微侧头,避开了喷溅的唾沫星子。
等彩眉吼完,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时,佐维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平稳:“凭什么?凭这个。”
话音未落,佐维那只仅存的右手闪电般探入工装裤口袋!
“干什么?!” 彩眉身后的马仔厉声暴喝,三人同时拔枪!黑洞洞的枪口瞬间指向佐维!
然而佐维掏出的,只是一张巴掌大的彩色照片。他用两根手指夹着照片,平静地举到彩眉眼前。
彩眉那双异色眉毛下的眼睛,在看清照片内容的瞬间,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如同被高压电流狠狠击中,他脸上的暴怒瞬间被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取代!
照片上清晰地映着他本人,正与一个穿着笔挺西装、在泰国政坛以清廉形象示人的高官——他信——在一个装修奢华的私人会所里,举杯相碰!
背景里甚至能看到极具泰国特色的鎏金佛像装饰!
“你……!” 彩眉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鸭叫,大脑一片空白!这怎么可能?!
那次会面隐秘至极,地点是他亲自挑选,安保严密到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这张照片……是哪里来的?!
极致的震惊瞬间转化为毁灭证据的本能!
彩眉眼中凶光爆射,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整个人如同失控的火车头,猛地朝佐维扑了过去!
布满青筋的大手狠狠抓向那张致命的照片!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他身后的马仔也下意识地跟着前冲,枪口晃动!
就在彩眉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照片边缘的刹那!
佐维的身体如同鬼魅般,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极其细微地向侧后方滑开半步!
动作幅度小到近乎没有移动,却精准地让彩眉志在必得的一抓完全落空!
扑空的力道让彩眉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泥地里!他身后的马仔也急忙刹住脚步,惊疑不定。
佐维稳稳地站在原地,夹着照片的手指纹丝不动,深邃的黑眸冷冷地看着狼狈稳住身形的彩眉,如同在看一个可笑的提线木偶。
“假的!一定是假的!” 彩眉稳住身体,脸色由震惊的煞白转为暴怒的猪肝色,异色眉毛扭曲跳动,对着佐维嘶声咆哮,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你敢做假照诬陷我?!”
佐维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点的弧度,带着一丝嘲弄:“是真是假,彩眉你心知肚明。不过……”
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骨,“就算是假的,你猜他信先生,会不会想看到这张照片,出现在《曼谷邮报》的头版?或者……国际刑警的办公台上?”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彩眉的心口!
假?就算是假的又如何?!他信那样视清誉如命、正处上升期的政客,绝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名字和黑帮、和任何可能的利益丑闻沾上半点关系!
一旦这张照片流出去,哪怕事后证明是伪造,汹涌的舆论和政敌的攻击也足以让颂猜的政治前途蒙上巨大阴影!
而失去了这个关键靠山和利益输送的渠道,他彩眉在Kings Group内部的地位,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眼中的价值,将瞬间暴跌!猜蓬、颂差那些早就觊觎他位置的豺狼,会立刻嗅到血腥味,将他撕碎分食!
冷汗,瞬间从彩眉的额头、鬓角、后颈疯狂涌出,浸透了他花哨的衬衫领口。他死死盯着佐维手中那张小小的照片,仿佛那是能将他打入地狱的恶魔契约。
彩色眉毛下的双眼,充满了极致的惊悸、狂怒,以及……无法抑制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想再扑上去抢,身体却像被无形的恐惧钉在了原地。
佐维不再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手腕一翻,那张照片如同变魔术般消失在掌心。动作快得让彩眉和马仔们眼前一花。
“Kings Group的未来,看你怎么选。” 佐维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平静,却带着最后通牒的意味,“给你七天时间。”
他深邃的黑眸扫过彩眉惨白的脸和那三个惊疑不定的马仔,意有所指:“选好了路,为自己,也为跟着你混饭吃的兄弟。”
“七天考虑时间” 佐维的声音清晰如刀锋划过空气,“等着你的答案。”
说完,他没有任何停留,转身,径直走向来时的铁皮棚屋阴影。
空荡的袖管随着步伐微微晃动,背影挺拔孤峭,很快融入那片昏暗,消失不见。
直到佐维的身影彻底消失,彩眉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软,踉跄着后退两步,差点瘫倒在烂泥里。一个马仔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彩眉哥!” 马仔惊惶地叫道。
彩眉一把推开搀扶的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
他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混合着泥污,在那张邪气的脸上划出狼狈的沟壑。
彩色眉毛无力地耷拉着,那双刚才还喷火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他死死盯着佐维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污泥、微微颤抖的双手,仿佛上面已经沾染了无法洗脱的厄运。
浑浊的湄公河水在毒辣的日头下依旧沉闷地流淌,带着上游所有的肮脏和秘密。
几只野狗对着这边狂吠了几声,又夹着尾巴跑开。
渡口弥漫的腥臊和腐臭,此刻仿佛都成了彩眉内心恐惧的具象。
七天。这短暂的期限,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在了他的肩头,将他死死摁在了这片绝望的烂泥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