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湄公河裹挟着上游的泥腥与秘密,被越野车轰鸣的引擎甩在身后。
车窗外,金三角参差狰狞的山影飞速倒退,最终被曼谷城郊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取代。
当熟悉的、融合了泰式高脚楼风情的别墅轮廓出现在视野中时,驾驶座上的佐维,紧绷了数日的神经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
车轮碾过庭院碎石小径,发出沙沙轻响,惊起了几只栖息在棕榈树上的夜鸟。
车灯熄灭。佐维推开车门,踏出。
庭院里鸡蛋花浓郁的甜香和夜来香的清冽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衣襟上沾染的金三角那股挥之不去的河泥与腐物气息。
廊灯柔和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俊而略显疲惫的侧影。
几乎是同时,别墅那扇雕花的柚木大门被猛地拉开。
“佐维!”
苏凝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急切和一丝颤抖,如同翩跹的白蝶,从明亮温暖的客厅里疾步而出。
她依旧穿着居家的素色衣裙,乌黑的长发有些松散地挽着,清丽的脸庞在灯光下带着明显的忧色。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佐维身上,急切地上下扫视,仿佛要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
紧随其后的是大梵。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只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背心,露出虬结的古铜色臂膀。
深邃的黑眸如同不见底的寒潭,紧紧锁在佐维脸上,那里面翻涌着审视、询问,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直到将佐维从头到脚、毫发无伤地确认了一遍,他才缓缓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下来。
“回来了。” 大梵的声音低沉,带着尘埃落定的沙哑,简单的三个字,却重若千钧。
佐维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黑眸里,掠过暖意:“嗯,回来了。”
苏凝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回实处,她快步上前,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将手中一直捧着的一个小巧的藤编提篮递到佐维面前。
提篮里,几只精致的青瓷小碟盛放着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点心:金黄的芒果糯米饭淋着浓稠的椰浆,翠绿的斑兰叶千层糕散发着独特的清香,还有几块做成莲花形状、裹着椰丝的糯米糕。
“先垫垫,厨房还温着椰汁鸡汤。” 苏凝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婉,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
佐维没有推辞,用仅存的右手接过提篮,指尖传来藤编的微凉和点心的温热:“谢谢小凝。”
三人回到灯火通明的客厅。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暖香,驱散了残留的紧张。
大梵没有坐回沙发,而是直接走到那张摆着势力分布草图的酸枝木矮桌前,双臂抱胸,宽阔的背脊如同一堵沉默的山墙。
他深邃的黑眸紧紧盯着佐维,开门见山:“怎么样?那彩眉,松口了?”
佐维将藤篮放在桌上,并未立刻去动点心。他走到大梵对面,姿态依旧挺拔,但眉宇间带着长途奔波和高度精神集中的疲惫。
“给了他七天时间考虑。” 佐维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七天?” 大梵的眉头瞬间拧紧,如同刀刻的沟壑,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确定和质疑,
“彩眉那种老狐狸,滑不留手,心狠手辣!七天?他只会利用这七天调兵遣将,想尽办法反扑!
或者直接去找他信那条线上的主子哭诉!指望他乖乖把Kings Group拱手送出来?佐维,这不像你!”
他有些烦躁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苏凝也停下了摆放碗碟的动作,担忧地看向佐维。她深知彩眉的狡诈和Kings Group根基的深厚,七天时间,变数太大了。
面对大梵的质疑和显而易见的焦躁,佐维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深邃的黑眸如同两口深井,倒映着跳跃的灯火,也映出大梵紧绷的身影。
“我的目的,” 佐维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冰层下流淌的泉水,“从来就不是让彩眉拱手相让。”
这句话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让大梵敲击桌面的手指僵在半空,也让苏凝惊讶地抬起了头。
“什么?” 大梵的瞳孔微微收缩,紧紧盯着佐维,等待下文。
佐维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张标注着“Kings Group”核心圈的草图,缓缓开口:
“码头一役,我们胜得漂亮,但也胜得惨烈。八千兄弟是打出了气势,但底子也被掏空了不少。地盘扩张太快,新收拢的人心未稳,后勤补给线拉得过长。就像一张拉得太满的弓,弦已绷到了极致,再用力,随时会断。”
他抬起眼,直视大梵那双充满力量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黑眸:“我们需要时间。需要时间让兄弟们休整,让伤口愈合,让新占的地盘真正变成我们的堡垒,而不是随时可能反噬的毒瘤。更需要时间,把这张绷得太紧的弓,重新调校到最佳状态。”
“而彩眉,” 佐维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他比我们更需要时间。那张照片,是他脖子上的绞索。他需要时间去挣扎,去权衡,去试图解开那个看似无解的死结。
他需要绞尽脑汁去想如何安抚颂猜和他信那条线上可能爆发的怒火,更需要提防猜蓬、颂差那些闻到血腥味、随时可能扑上来咬他一口的豺狼。”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
大梵抱胸的双臂缓缓放了下来,他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深邃的黑眸中,翻涌的焦躁渐渐被一种豁然开朗的锐利光芒所取代。
他死死盯着佐维,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并肩作战的兄弟那冰冷表象下运筹帷幄的惊人才智。
“所以……这七天,” 大梵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了悟的沙哑,“不是给他的期限,是给我们自己的休战牌?是逼他彩眉……不得不挂起的免战牌?”
“没错。” 佐维肯定地点头,声音斩钉截铁,
“他不敢动。至少在彻底解决那张照片带来的致命威胁之前,他绝不敢轻举妄动,再对我们发起大规模的反扑。
他输不起,也赌不起。这七天,是他自救的倒计时,也是我们喘息、巩固、积蓄力量的黄金时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盘翠绿的斑兰叶千层糕,仿佛在确认这短暂和平的真实性:
“彩眉现在,就像一只被捏住了七寸的毒蛇,只能盘踞在老巢里,吐着信子虚张声势,却不敢再轻易咬人。这七天,就是我们同挂免战牌的默契期。”
大梵猛地直起身,胸膛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他用力一拍桌面,发出一声闷响,震得碟子里的点心都轻轻一跳!他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那是一种棋逢对手、洞悉全局的畅快,更是对佐维这份深谋远虑的由衷赞叹!
“好!好一个‘免战牌’!佐维,你这招,绝了!” 大梵的声音洪亮起来,带着劫后余生的振奋和对兄弟的绝对信任,
“彩眉那老狐狸,恐怕现在还在他的蛇窝里抓耳挠腮,想着怎么解套呢!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七天,是他亲手给我们送上的大礼!”
他一把抓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蝶豆花茶,也不管冷热,仰头灌了一大口,仿佛要浇灭心头翻涌的热血和激动。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清醒的舒爽。
“凝!” 大梵转头看向苏凝,脸上是连日来罕见的、完全放松的意气风发,“听见没?佐维这一手,比在码头砍翻一百个伊巴还要厉害!兵不血刃,就给我们抢来了最宝贵的时间!”
苏凝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清丽的脸上也绽放出如释重负又充满敬佩的笑容。她看着佐维,那双杏眼里闪烁着温柔而明亮的光:
“佐维,你总是……能在最危险的地方,找到那条最稳妥的路。”
她拿起一块还温热的芒果糯米饭,轻轻放在佐维面前的碟子里,“快吃点东西吧,这几天,辛苦了。”
佐维看着碟子里金黄的芒果和雪白的糯米饭,又抬眼对上苏凝真诚关切的目光,眼中温柔的笑意。
他微微颔首,拿起银叉,动作斯文地切下一小块。
大梵也毫不客气地抓起一块糯米莲花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笑道:
“对!赶紧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好好利用这彩眉‘送’来的七天!该养伤的养伤,该练兵的好好练!地盘给我一寸寸钉死了!等这张弓重新拉满……”
他眼中寒光一闪,将剩下的半块糕点狠狠捏碎,椰丝簌簌落下,“就是彻底拔掉彩眉这颗毒牙的时候!”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佐维所料。
Kings Group的核心地带,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平静。彩眉如同人间蒸发,再没有传出任何指令或反击的讯号。
他信那条线上,也因颂猜派系内部突然爆发的几桩不大不小的“丑闻”和互相攻讦而自顾不暇,暂时无暇他顾。
而大梵掌控的地盘上,却涌动着截然不同的生机。
别墅庭院里高大的棕榈树下,原本用来纳凉的软垫被收起,换成了简易的沙袋和木人桩。
清晨和傍晚,都能听到年轻兄弟们挥汗如雨、呼喝训练的声响,伴随着拳头击打沙袋的沉闷砰砰声。
几个身上还缠着绷带的骨干,也坐在廊下阴凉处,一边呷着冰镇椰青,一边对着训练场指指点点,传授着实战经验。
苏凝的小诊所比往日更加忙碌。她带着两个新招的、手脚麻利的泰国本地护士,有条不紊地为那些在码头之战中负伤、需要后续换药和理疗的兄弟处理伤口。
消毒药水和草药膏清凉的气息弥漫在诊所里,盖过了淡淡的血腥味。
一个手臂骨折的小头目着牙,任由护士帮他调整夹板,额头渗出冷汗,却咧着嘴对旁边病床的兄弟笑道:“大梵哥说了,养好了伤,回头带我们去把Kings Group剩下的场子全扫了!”
后勤仓库里堆满了新到的物资:成箱的药品、绷带、崭新的通讯器材,甚至还有一批改装过的越野车零部件。
负责后勤的“铁算盘”阿赞(新提拔的本地人,精于算计)拿着账本,带着几个手下清点得一丝不苟,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他知道,这些物资不再是拆东墙补西墙,而是稳固根基的基石。
傍晚时分,夕阳的金辉洒满庭院。大梵和佐维并肩站在二楼的露天阳台上,俯瞰着下方逐渐亮起的灯火和井然有序的景象。
训练场的呼喝声渐歇,诊所的灯光依旧明亮,厨房飘来炖煮冬阴功汤的酸辣香气。
大梵手里端着一杯冰镇的Singha啤酒,古铜色的手臂肌肉在夕阳下泛着健康的油光,码头留下的伤痕只剩下淡淡的印记。
他喝了一大口,冰凉的酒液驱散了热带傍晚的燥热,也让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彩眉那边,还是没动静?” 他问,语气里已没有了之前的焦躁,只有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
“没有。” 佐维的声音平静,手里端着一杯苏凝刚送上来的、加了大量冰块的柠檬草茶,“猜蓬的人马收缩在湄南河西岸的几个赌场,颂差则忙着清理自己地盘上的账目,似乎想撇清什么。
彩眉本人……据说一直待在他那栋河滨别墅里,闭门不出。” 他顿了顿,补充道,“他信那边自顾不暇,暂时没人给他撑腰。”
大梵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自信的弧度,深邃的黑眸在暮色中亮得惊人:“好!他要当缩头乌龟,就让他当个够!这七天,我们一天都不能浪费!”
他举起酒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敬我们的‘免战牌’!敬我们休养生息的时间!更敬……” 他侧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身边清俊挺拔的佐维,带着毫不掩饰的兄弟情义和敬佩,“敬我这位算无遗策的兄弟!”
佐维笑着举起杯,与大梵碰了下杯,迎着大梵的目光,大口喝下。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的侧脸上,也落在那双深潭般的黑眸中,映出点点暖意。
楼下庭院里,隐约传来兄弟们收工后轻松的笑语和泰国传统乐器演奏的舒缓小调。
这短暂的宁静,是风暴间隙的喘息,更是下一次雷霆出击前,最坚实的蓄力。
大梵知道,当这七天过去,当彩眉自以为解开了脖子上的绞索时,等待他的,将是来自他和佐维,以及这休整一新的力量,更猛烈、更致命的终极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