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开席了”,像是扯断了这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
风突然变得喧嚣起来,夹杂着土腥味和那种陈年腐肉的甜腻气息,在这个封闭的打谷场上横冲直撞。那并不是普通的夜风,而是无数扇木门同时被撞开时带起的气流。
“跑。”
顾青只吐出了这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像冰渣子一样砸在众人耳边。
还没等那几个人反应过来,那个刚刚吞下一整只“烧鸡”的中年男人就动了。他此时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肚子被撑得像是个怀胎十月的孕妇,薄薄的肚皮下仿佛有活物在蠕动。
他四肢着地,像只巨大的蛤蟆一样,猛地向离他最近的西装胖子扑去。
“肉……新鲜的肉……”
那种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摩擦声,听得人头皮发麻。胖子吓得两腿发软,竟连滚带爬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沾满油腻和尸斑的大嘴咬向自己。
就在那满口黄牙即将触碰到胖子颈动脉的瞬间,一只黑色布鞋狠狠地踹在了那怪物的下巴上。
并没有想象中骨头断裂的脆响,反倒像是踢在了一块冷冻了很久的猪肉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顾青收回脚,顺势借力向后跃出几步。
那个怪物被踹得在地上滚了两圈,却没有痛觉似的立刻又弹了起来。但他似乎对顾青身上那股子阴冷的煞气有些忌惮,转而用那双浑浊发白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剩下的林晓晓。
“别发呆!”顾青冷冷地扫了一眼瘫在地上的胖子,“除非你也想变成桌上那盘菜。”
此时,四周的黑暗中已经影影绰绰。
借着那些惨白的灯笼光,众人终于看清了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村民”。
那是一群穿着黑布棉袄的老少爷们,有的手里拿着空碗,有的提着掉漆的筷子。他们的脸干枯得像树皮,眼窝深陷,动作僵硬而整齐,全都踮着脚尖走路,落地无声。
哪怕是最迟钝的人也能看出来,这根本不是活人。
“我也饿……” “我也饿……”
无数细碎的低语汇聚在一起,像是无数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
“往西边跑!”顾青当机立断,手中的剪刀在掌心转了个花,锋利的刀尖划破空气,逼退了几个试图靠近的影子。
既然东边是“白事”,是给死人开席的地方,那这些“村民”就是来赴宴的恶鬼。而在这种席面上,没有座位的活人,就是唯一的硬菜。
只有去西边! 西边是“红事”,虽然那是鬼新娘的地盘,但既然之前达成了交易,那边反而成了唯一的生路。
林晓晓拉着还在发抖的胖子,拼了命地跟在顾青身后。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那个肚子鼓胀的中年怪物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四肢并用,在墙壁上飞快地爬行,速度快得惊人。
“大哥!它……它追上来了!”林晓晓回头看了一眼,吓得魂飞魄散。
那怪物正从侧面的屋顶上一跃而下,腥臭的涎水在空中拉出一条长丝,直扑队伍末尾。
顾青猛地停步,转身。 他并没有躲避,反而迎着那扑来的腥风踏前一步。
如果是在外面,遇到这种吃了倒头饭生成的“饿死鬼”,顾青有一百种法子能治它。但在这里,没有法坛,没有朱砂,甚至连趁手的家伙事都没有。
他只能赌一把这行当里的“老规矩”。
就在怪物的利爪即将撕裂他胸膛的瞬间,顾青突然抬手,将手里一直捏着的一样东西塞进了怪物的嘴里。
那是一枚铜钱。 一枚外圆内方、满是铜锈的“压口钱”。
那是他刚才在路过石碑时顺手摸来的。
“含了口钱,就得给我闭嘴。”
顾青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怪物原本大张的嘴在含住铜钱的瞬间,像是触电般僵住了。它喉咙里发出“咔咔”的怪响,原本暴戾的动作竟然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随后重重地摔在地上,痛苦地捂着喉咙翻滚起来。
那是给死人下葬时含在嘴里的一口“买路财”。既然吃了,就得乖乖上路,不得在作祟。
“走!”
顾青没有恋战,趁着怪物挣扎的空档,领着几人冲过了村子中间的那条分界线。
一过界,身后的喧嚣声似乎瞬间远去了。 那群从东边涌来的饿死鬼,在靠近这条线时,纷纷停下了脚步。它们站在阴影里,贪婪地盯着这边的活人,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红白不对冲。这是规矩。
林晓晓大口喘着粗气,扶着膝盖,感觉肺都要炸了。 “它……它们不追了吗?”
“这边有更凶的东西,它们不敢过来。”顾青平复了一下呼吸,目光投向前方。
虽然摆脱了饿死鬼,但这里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 西边的村道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大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曳,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地上满是刚刚撒落的纸钱,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不小心踩到了谁的手。
“那我们现在去哪?”胖子带着哭腔问,“那顶花轿也不见了。”
顾青没有回答,他耸动了一下鼻翼。 在这满村的纸钱味和尸臭味中,他闻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
那是浆糊发酵后的酸味,混杂着竹条被火烤过的焦香。 对于扎纸匠来说,这味道更是敏感。
“跟我来。”
顾青顺着味道,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巷子。 在巷子的尽头,立着一座二层小楼。这楼和其他土房不同,是木质结构的,门脸修得很气派,门楣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虽然积满了灰尘,但依稀能辨认出三个字:
【长生铺】
而最让顾青在意的,是门口并没有挂红灯笼,也没有挂白灯笼。 而是挂着两盏青皮灯笼。
青灯引路,不问红白。 这是给手艺人留的门。
“就是这儿了。”顾青走到门前,并没有直接推门,而是伸出手,在门环上有节奏地扣了三下。 两长,一短。 这是拜山的规矩。
吱呀
门没有锁,应声而开。 一股浓郁的竹木香气扑面而来,驱散了众人身上的味道。
借着门外的月光,可以看到屋里摆满了东西。 左边是一排排神态各异的童男童女纸人,脸蛋红扑扑的,在那儿冲着门口笑。 右边堆满了还没糊纸的竹骨架子,在阴影里像是一具具被剔了肉的骷髅。
而在屋子正中央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是一个穿着寿衣的老头。
老头低垂着头,手里还拿着一把篾刀,似乎正在削着竹条。他对众人的闯入毫无反应,一动不动。
“前辈?” 顾青试探着叫了一声,同时暗暗握紧了剪刀。
没有回应。
顾青走近几步,目光落在老头的手上。 那双手干枯如柴,皮肤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色泽,上面长满了尸斑。 而且,那把篾刀已经生锈了,和老头的手指长在了一起。
“死了很久了。”顾青做出了判断。
“死……死人?”林晓晓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死死捂着嘴,生怕惊扰了这屋子里的东西。
顾青却摇了摇头,伸手在老头的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
哗啦
老头的身体突然塌了下去,变成了一堆干瘪的衣服和几根断裂的竹条。 只有那个脑袋滚落下来,在地板上转了几圈,露出了脖颈处的断口。
里面是空的。 没有血,没有肉,只有一团发黑的棉花和几根支撑脖颈的高粱杆。
“这是个纸人。” 顾青弯腰捡起那个做得栩栩如生的纸人头颅,手指抚过那细腻的画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把自己做成纸人,守着这家店……” “看来这槐树村的扎纸匠,本事不小啊。”
就在这时,屋子深处的黑暗里,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那声音很轻,很软,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客官,弄坏了掌柜的身子……” “可是要赔的。”
随着声音落下,屋内那些原本靠墙站着的童男童女纸人,突然齐刷刷地转过了头。 几十双用墨汁点出来的黑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闯入的活人。
它们的嘴角,都在同一时间,向上咧到了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