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连绵了几日,终于放晴。阳光透过听雪轩阁楼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雨后泥土混合的气息,宁静得仿佛与世隔绝。但茯苓知道,这宁静只是表象。窗外那座城市,正因她一手导演的那场大戏,而暗流汹涌,波澜迭起。
姚慧轻手轻脚地走上阁楼,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感慨和些许不安的神情。她手里拿着一叠裁剪下来的报纸,还有几张手写的纸条。
“茯苓,你听听,外面都传疯了!”姚慧将东西放在小桌上,压低声音,语气却难掩激动,“全是关于‘掌柜的’!关于霞飞路那晚的事!”
茯苓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一本地理志,平静地看向姚慧。她早已通过系统地图的宏观感知,察觉到近期上海滩的异常波动,尤其是76号势力范围内那种压抑和恐慌的情绪弥漫。但具体细节,还需要姚慧这样的人力情报来补充。
“哦?都传些什么?”茯苓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姚慧拿起一张小报,指着上面用耸人听闻的标题写着“神秘侠客夜袭魔窟,76号人仰马翻”的报道,念道:“……据称,当晚有一神秘高手,号‘掌柜的’,单枪匹马潜入林阎王巢穴,如入无人之境!不仅盗走关乎抗日大局的紧要物件,更是在虎口之中,救下数名军统义士,临走前还顺手炸了林阎王的宝贝机关,吓得林阎王屁滚尿流……啧啧,这写得,跟说书似的!”
她又拿起另一张纸条,这是通过地下党渠道收集到的、在伪警察和76号底层人员中流传的版本:“这个更邪乎!说‘掌柜的’会飞檐走壁,能穿墙而过,杀人不用刀枪,吹口气就能要人性命!还说他是阎王爷派来的勾魂使者,专收汉奸和鬼子的魂魄!现在76号那帮人,晚上巡逻都提心吊胆,听到点风吹草动就吓得乱开枪,生怕撞见‘掌柜的’索命!”
茯苓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桌面。传闻的夸张程度,超出了她的预料。她预料到“掌柜的”名号会再次响起,却没想到会以这种近乎神话的方式传播开来。智勇双全、神出鬼没、亦正亦邪……这些标签被牢牢地贴在了这个代号之上。
“还有呢,”姚慧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我们在76号内部的眼线传来消息,林至海这次栽了大跟头!不仅没抓住人,丢了至关重要的密码本,连他花大价钱搞来的、准备同归于尽的爆炸装置也被人无声无息地破坏了!听说日本主子对他极为不满,丁默邨也趁机发难,狠狠申斥了他,还削了他一部分权力,把他手下的几个肥差都分给了李士群的人。现在林至海在76号里地位大不如前,整天阴沉着脸,动不动就对手下非打即骂,人都快疯了!他放出狠话,悬赏五万大洋,要不惜一切代价活捉‘掌柜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五万大洋!茯苓眉梢微挑。这个数字,足以让上海滩所有的亡命之徒都为之疯狂。林至海这是真的被逼到绝境,恨意滔天了。
“另外,”姚慧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军统内部,对‘掌柜的’的传闻也越传越神。特别是那晚参与行动的几个队员,回去后把‘掌柜的’说得天神下凡一般。现在不少军统的年轻特工,都把‘掌柜的’视为偶像,甚至有人私下里模仿,也想搞个类似的代号行事。郑远那边虽然下令严禁议论,但根本堵不住大家的嘴。李舟队长他……自从那晚回来后,就变得异常沉默,很少再过问关于你的事情,但也没有再提出任何质疑。”
茯苓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她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传奇。这个代号“掌柜的”,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工具,一个掩护。它拥有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影响力。它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威慑,一种在绝望中给予人们微弱希望的光。它让敌人闻风丧胆,让盟友心生敬畏。
这无疑是她想要的效果。能为她后续的行动提供极大的便利和掩护。
但与此同时,她也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传奇正在脱离她的掌控。传闻的夸张变形,民众的想象加工,敌人歇斯底里的追查,以及盟友那种近乎盲目的崇拜……所有这些,都像是一股巨大的洪流,推着“掌柜的”这个形象,走向一个她无法完全预测的方向。
它不再仅仅属于她姜念安一个人。它成了乱世中的一个符号,承载了太多人的恐惧、仇恨、希望和想象。
这种失控感,带来了一丝隐隐的不安。名声是一把双刃剑,它能护体,也能招致毁灭性的打击。当所有人都将目光聚焦于这个传奇时,她这个传奇背后的本体,所面临的暴露风险,也在呈几何级数增长。
林至海的五万大洋悬赏,就是最直接的证明。那不再是针对一个可疑分子的排查,而是针对一个“神话人物”的疯狂猎杀。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茯苓,你……没事吧?”姚慧见茯苓久久不语,神色平静中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深邃,不禁有些担忧地问道。
茯苓放下茶杯,抬眼看向姚慧,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我没事,姚姐。只是觉得……这世道,真有意思。一个人做的事,传着传着,就变成了故事里的样子。”
姚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是啊,现在‘掌柜的’可是大名鼎鼎了。首长那边也传来消息,说……‘幽灵’之名,已成气候,望善加利用,亦需倍加谨慎。”
“我明白。”茯苓轻轻颔首,“告诉首长,我会把握好分寸。”
姚慧离开后,阁楼内重归寂静。阳光静静地流淌,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茯苓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报童的叫卖声、黄包车的铃铛声、小贩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在这片喧嚣之下,那个关于“掌柜的”的传奇,正在口耳相传中,不断生长、变异。
她伸出手,阳光透过指缝,温暖而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