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法租界边缘的烟纸店后堂。
油灯的火苗在玻璃罩里跳跃，将李舟伏案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影子随着火光微微晃动。李舟夹着烟的手指在颤抖，烟灰积了长长一截，终于承受不住重量，簌簌落在摊开的卷宗上。
“还在看那份报告？”
店老板老徐端着碗热汤面进来，粗瓷碗底磕在木桌上发出闷响。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跛子，脸上有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疤，笑起来时那疤就扭曲得像条蜈蚣。
“嗯。”李舟头也不抬，声音嘶哑。
老徐把面推到他面前，热气在油灯光里袅袅升起，带着葱花和猪油的香气。“先吃点东西。你都盯这报告三天了，眼珠子都快盯出血了。”
李舟这才抬起眼。灯光下，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胡茬青黑一片。“老徐，”他忽然问，“你说，人这辈子最难的抉择是什么？”
老徐在他对面坐下，掏出烟袋锅子。黄铜烟锅在油灯上烤着，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最难啊……”他慢悠悠地装烟丝，“是明知对的事，却要违背规矩去做。”
李舟的手指僵住了。
老徐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昏暗的光线里盘旋。“我这条腿，”他拍拍自己的瘸腿，“就是当年在北平，为了救个不该救的人瘸的。”
“后悔吗？”
“后悔？”老徐笑了，脸上的疤更狰狞了，“后悔就不会坐在这儿了。”
两人沉默地对坐着。后堂里只有烟袋锅子吧嗒吧嗒的声响，还有远处弄堂里隐约传来的婴儿啼哭。李舟看着碗里渐渐凉去的面条，油花在汤面上凝成白色的圈。
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如果……如果发现一个共党，但她杀鬼子比谁都狠，救的人比谁都多……”
“那就不是共党的问题了。”老徐打断他，眼神突然锐利起来，“是人的问题。”
李舟猛地抬头。
老徐磕掉烟灰，站起身，跛脚踩在地板上发出特有的轻重不一的声响。“我出去看看门。”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小李，这世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别让自己将来没脸去见地下的兄弟。”
门吱呀一声关上。后堂重归寂静。
李舟的目光重新落回报告上。白纸黑字，条分缕析，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把“姜念安”和“掌柜的”钉死在一起。旁边散落的剪报上，“特高课伪造门”的标题在油灯光下刺眼夺目。
他想起半个月前的雨夜。记忆里的雨声哗啦作响，码头的铁锈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子弹呼啸着擦过耳边时，那个突然出现的身影——不是魁梧的汉子，而是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手里的枪却稳得像磐石。
“还能走吗？”她的声音在雨声里很轻，却清晰。
他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咬着牙点头的，记得她架起他时手臂的力量，记得逃进弄堂后她撕开衬衫为他包扎，布条撕裂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还有那些接头。总是最普通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的却是能救命的药品清单、鬼子的布防图、76号内线的名字。她递过来时从不说话，只是点点头，眼神沉静得像深潭。
“当归同志，”他有一次忍不住问，“你不怕吗？”
那时她正在点煤油灯，火柴划亮时爆出一小簇火花，映亮她半边脸庞。“怕，”她说得很平静，“但有些事，怕也要做。”
煤油灯燃起后，她才转过头看他：“你不也一样？”
李舟猛地闭上眼睛。那些画面在黑暗里更清晰了——杜邦事件里，劳尔记者拿出证据时全场哗然的场面；霓裳照相馆被查封时，围观百姓唾骂特高课的叫喊声；最后报纸上南造云子狼狈离开上海的照片……
这一切的背后，都有那个身影。
他睁开眼，抓起报告。纸张粗糙的触感磨着掌心，油墨味钻进鼻腔。他走到墙角的火盆边——炭火已经快灭了，只剩暗红色的余烬，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指尖发颤。第一次没点着火柴。第二次，火柴划亮的瞬间，他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在玻璃灯罩上。
“李舟啊李舟，”他对着自己的影子嘶声说，“你他妈要当个什么样的人？”
火柴燃到指尖，烫得他一哆嗦。火焰熄灭的刹那，他做出了决定。
报告被狠狠摁进火盆。纸张接触到余烬的瞬间，嗤啦一声，火苗猛地窜起，橘红色的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后堂。热浪扑在脸上，带着纸张燃烧特有的焦糊味。
他一张张地扔。照片在火里卷曲、发黑，姜念安的脸在火焰中扭曲变形，最后化作灰烬。剪报上的标题燃烧时发出噼啪的响声，像是在做最后的控诉。
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汗珠从额角滑落，滴在炭灰里，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老徐推门进来时，火盆里只剩最后一点火星在灰烬上闪烁。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碗新沏的茶放在桌上。
茶汤是深褐色的，在粗瓷碗里微微晃动。
“决定了？”老徐问。
李舟端起碗，茶很烫，透过瓷壁传来的热度让他冰凉的手指有了知觉。“嗯。”
“不后悔？”
“后悔就不会烧了。”
老徐咧开嘴笑了，脸上的疤在油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眼神却是温和的。“那就好。”他拍拍李舟的肩膀，“这世道，能对得起良心的人不多了。”
李舟喝完茶，碗底磕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夜色正浓，远处外滩的灯火在雾气里晕开成一片朦胧的光海。
“老徐。”
“嗯？”
“从今天起，”李舟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这条命，除了打鬼子，还要护一个人。”
“谁？”
李舟没有回答。他望着窗外沉沉夜色，仿佛能看见听雪轩那扇亮着灯的窗户。风吹进来，带着黄浦江的潮气和远处码头隐约的汽笛声。
火盆里最后一点火星熄灭了，灰烬在风里打着旋儿升起，像黑色的蝴蝶。
后堂重归黑暗。只有油灯还亮着，那点微弱的光，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却足够让两个男人看清彼此眼中的决心。
窗外，上海滩的夜还很长。但有些东西，已经在火焰中获得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