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机关的走廊永远太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音。陈明楚少佐站在影佐祯昭办公室门外，深吸一口气，让腋下文件夹里纸张的油墨味冲淡鼻腔里消毒水的气息。他敲门——三下，不轻不重，间隔匀称。
“进来。”
门内传来的声音像浸过冰水。陈明楚推门而入，军靴在地板上敲出克制的节奏。
办公室的窗帘拉着一半，午后的阳光被过滤成浑浊的昏黄，斜斜切过红木桌面，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影佐祯昭背对着门，站在大幅上海地图前，白手套的指尖正划过法租界蜿蜒的街道。
“将军，”陈明楚立正，“电讯组有突破。”
影佐缓缓转身。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在暗处像两点寒星：“说。”
陈明楚走到桌前，打开文件夹。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抽出三张波形图，铺在光斑里——纸上密密麻麻的曲线像心电图，几个红圈标注着微小的凹陷。
“过去七十二小时，按您的‘分区停电法’，我们对法租界西区做了三轮测试。”陈明楚的指尖点在第一个红圈上，“每次切断福开森路周边供电，目标信号‘夜莺’的接收强度就会衰减0.3到0.5分贝。”
他移动手指到第二张图：“恢复供电，信号回升。而切断其他区域——”手指移到第三张图的平直曲线，“——毫无影响。”
影佐俯身，白手套几乎触到纸面。他盯着那些细微的波动，看了足足一分钟。阳光里，能看见他镜片上倒映的曲线纹路。
“确定位置了？”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交叉定位显示，”陈明楚抽出地图，用红铅笔圈出一个区域——以福开森路和贝当路交叉口为中心，覆盖三四个街区的不规则圆圈，“八成把握，发射源就在这个范围内。误差不超过两百米。”
办公室里忽然很静。远处传来电车模糊的叮当声，隔着重重的墙壁，像另一个世界的回音。
影佐直起身，走到窗边。他撩开窗帘一角，望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这个动作持续了几秒，然后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陈明楚注意到——将军左手无名指在轻轻敲击裤缝，那是他极度专注时的习惯。
“很好。”影佐走回桌边，摘下眼镜，用绒布擦拭镜片。镜片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陈桑，你们抓住了‘夜莺’的翅膀。”
“是将军的战术高明。”陈明楚躬身。
“战术需要执行者。”影佐重新戴上眼镜，镜腿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现在，我们要把这只鸟从巢里掏出来。”
他开始下令，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敲进木头：
“第一，电讯监控升级。今晚十二点前，在该区域周边五百米内，秘密架设六台德国制监测仪。我要二十四小时频谱记录，包括背景噪声——任何异常波动，哪怕只有零点一秒，都要标记。”
陈明楚飞速记录，钢笔尖刮过纸面。
“第二，地面准备。”影佐的手指敲在地图那个红圈上，“以‘非法电台干扰民用频率’为由，向法租界工部局施压。让他们出搜查令，我们要查电表、查线路、查所有能藏发报机的角落。阁楼、地下室、夹层——一个都不能漏。”
“第三，外围控制。”他抬起眼，目光像手术刀，“增派便衣，盯住所有出入口。记录进出人员特征——提箱子的、背包的、甚至只是手里多拿份报纸的。重点排查三个月内新租户、新店铺，以及……”
他顿了顿：“以及那些生活过于‘规律’的人。每天同一时间出门买菜的，每周固定时间倒垃圾的，从不与邻居闲聊的独居者——这些，可能才是真正的伪装。”
陈明楚笔尖一顿：“将军，这么大规模的排查，可能会打草惊蛇。”
“就是要惊蛇。”影佐走到墙边的酒柜，倒了小半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晃动，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蛇不动，我们怎么知道洞在哪里？”
他抿了一口酒，继续道：“还有，通知76号吴四宝那边，让他的人扮成电工、煤气抄表员，明天上午开始挨户‘检修’。我要他们用眼睛看，用耳朵听——谁家墙太厚，谁家晚上有奇怪的敲击声，谁家窗帘永远拉着。”
陈明楚一一记下。办公室里开始弥漫起威士忌淡淡的烟熏味，混着旧书和皮革的气息。
“最后，”影佐放下酒杯，杯底碰触桌面发出一声轻响，“准备一个‘影子方案’。”
“影子方案？”
“假设‘夜莺’背后还有更大的网络。”影佐走回地图前，手指从红圈向外划出几条线，“如果我们行动顺利，抓到发报员，缴获电台——接下来怎么办？”
陈明楚迟疑：“审讯，顺藤摸瓜……”
“太慢。”影佐摇头，“我们要让他们的网络自己乱起来。如果‘夜莺’突然沉默，它的上线、下线会有什么反应？会试图联系？会转移？还是会启动备用方案？”
他转过身，背光的身影在地图上投下长长的阴影：“所以，抓到人之后，不要声张。控制发报员，控制电台，然后……我们代替‘夜莺’继续发报。”
陈明楚倒吸一口凉气：“将军是要……逆向操作？”
“用他们的密码，发我们的内容。”影佐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弧度，冰冷得像刀锋的反光，“误导、试探、引诱。一根线头，可以拆掉整件毛衣。”
窗外传来乌鸦的叫声，嘶哑地划过天空。陈明楚感觉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
“去吧。”影佐重新背过身，望向地图，“我要在四十八小时内，看到‘夜莺’在笼子里唱歌。”
“嗨依！”陈明楚立正敬礼，转身离去。关门时，他最后瞥了一眼——将军仍站在地图前，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按在那个红圈上，像按着一只尚未断气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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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听雪轩阁楼。
茯苓正就着台灯看一本《沪上风物志》。黄铜灯罩滤出的光晕温暖柔和，照亮书页上泛黄的插画——外白渡桥、城隍庙、石库门弄堂。空气里有旧书纸特有的微甜霉味，混着窗外飘来的、不知哪家厨房正在煎鱼的焦香。
突然，书架深处传来极其轻微的震动。
不是声音，是触感——像最细的琴弦被拨动了一下，通过木质书架传递到她倚靠的背脊。
茯苓的动作瞬间凝固。她放下书，屏息凝神。三秒后，震动又来了，这次是两短一长。
最高级别预警。
她起身，走到书架前。手指拂过第三排那套《二十四史》的书脊，停在《宋史》第三册上。轻轻一抽，书匣是空的，后面露出巴掌大的暗格。
暗格里躺着一卷微型胶卷，细得像火柴棍。
茯苓走进储藏室改成的暗房。关上门，世界骤然陷入黑暗，只有墙角红色安全灯投下一圈朦胧的光晕，像凝固的血。她熟练地操作起来——显影盘里药水的酸涩气味弥漫开来，胶卷在红光下渐渐浮现出影像。
不是照片，是一串数字代码。
她只看了一眼，心脏就像被冰冷的手攥紧了。
代码翻译过来只有两行：
“夜莺巢危。
福开森区，24小时内。”
冷汗瞬间从后背渗出，棉布旗袍的布料粘在皮肤上，泛起一阵冰凉的痒。她想起三天前李舟冒险送来的口信——日本人开始用“分区停电法”测电台位置。
没想到这么快就锁定了。而且偏偏是福开森路……姚慧的备用安全屋就在那条弄堂深处。那不只是电台，还有密码本、联络图、半年来的通讯记录备份……
窗外的市声忽然变得清晰起来：黄包车夫的吆喝、电车叮当、小贩叫卖五香豆……这些寻常的声音此刻像潮水般涌来，淹没了暗房的寂静。茯苓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咚咚，咚咚，像急促的鼓点。
她强迫自己深呼吸。空气里显影液的酸味冲进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效果。
冷静。必须冷静。
她迅速销毁胶卷。胶卷在药水里卷曲、融化，最后只剩一团模糊的残影。然后用清水反复冲洗双手，直到皮肤发皱，确保不留任何化学痕迹。
回到阁楼，她推开窗。秋夜的凉风灌进来，吹散了暗房的气味。远处法租界的灯火层层叠叠，繁华得像一场虚假的梦。而在那片灯火深处，某个不起眼的窗户后，姚慧可能还在发报，还不知道绞索已经套上了脖子。
茯苓关上窗，背靠着冰冷的玻璃。
【成功获取关键预警信息，识别出针对我方核心通讯节点的迫在眉睫的威胁。情报价值巨大，功勋+150。】
【当前功勋：9665。】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但她此刻需要的不是功勋，是时间。
她走到书桌前，摊开一张白纸。铅笔在指尖转了两圈，然后落下。不是写字，是画图——福开森路周边的街巷、弄堂结构、可能的监视点、巡捕房巡逻路线……
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成了阁楼里唯一的声响。
夜色渐浓。窗外，霓虹灯开始闪烁，歌舞厅的爵士乐隐约飘来。这座不夜城正在醒来，而一场无声的围猎，正在暗处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