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的春天,空气里总浮着一层湿漉漉的暖意。法租界边缘僻静的里弄深处,茯苓蜷在亭子间朝南的小窗下,看着阳光把晾衣竹竿的影子一寸寸拉长。隔壁收音机咿咿呀呀放着周璇的《夜上海》,油锅里煎鱼的嗞啦声混着吴侬软语的闲聊,从木板缝隙里渗进来。
这是组织给她的静默期。电台危机暂缓,陈明楚被技术故障和内部倾轧缠得焦头烂额,地下战线仿佛突然沉入水底,连水泡都看不见几个。
她没让自己闲下来。清晨练【归元诀】,气息在丹田流转时能听见弄堂里刷马桶的哗啦声;上午研读油印的《形势简讯》,纸张粗糙的触感和油墨微苦的气味让她保持清醒;下午擦拭枪支,枪油的味道混合着窗外飘来的栀子花香,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但每当夜色浸透窗棂,那种沉甸甸的钝痛就会准时袭来——老马哼着山西民歌的沙哑嗓音,子弹壳烙进掌心的温度,血渗进泥土的深褐色……
她向组织申请探望老马的家人。批准下来那天,正好飘着细雨。
南市棚户区的巷道窄得像伤口,雨水混着污水在青苔石板上蜿蜒。茯苓提着用旧报纸包的点心,在一间木板搭的窝棚前停下。门帘是用破麻袋缝的,被风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灶台上半锅清可见底的菜粥。
老马的妻子是个瘦小的妇人,手指关节粗大,接点心时手抖得厉害。“您是……”她眼神里有种小心翼翼的警惕。
“我是马叔在纱厂做工时帮过的远房侄女。”茯苓照准备好的说辞低声道,将用手帕裹好的抚恤金塞过去。手帕角上绣着朵小小的梅花——那是姚慧前天连夜绣上去的,“厂里给的抚恤……您收着。”
妇人捏到那叠钱的厚度,猛地抬头,嘴唇哆嗦着要推拒。茯苓按住她的手,触到一手厚茧和裂口。“该收的。”她声音发紧。
里屋传来咳嗽声。一个瘦骨伶仃的男孩钻出来,十岁上下,眼睛却亮得像淬过火的玻璃珠子,直直盯着茯苓。那是老马的儿子小石头。
妇人终是收下了,用围裙角死死攥住手帕,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补丁摞补丁的膝盖上。“他……走的时候,疼不疼?”
茯苓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她想起老马最后推开她时的力道,想起子弹穿透身体时闷钝的声响。“很快。”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马叔是英雄。”
离开时雨下密了。茯苓走到巷口回头,看见小石头还站在窝棚门口,没打伞,就那样直挺挺站着望着她。雨水顺着他额发往下淌,那眼神却烫得人心里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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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姚慧来访,拎着一小捆苋菜和巴掌大一块五花肉。两人蹲在煤球炉边摘菜,苋菜根部的泥土沾了满手。
“我去看了小马姐。”姚慧忽然开口,声音压得低,摘菜的动作却没停,“她在女中念书,成绩很好。我问她将来想做什么,她说想当老师。”她顿了顿,“像老马叔,话不多,但心里有股劲。”
锅里水开了,白汽蒸腾起来模糊了姚慧的脸。茯苓把肉切成薄片,刀锋划过肉质的纹理,发出均匀的沙沙声。
“组织上评估了这次的电波战。”姚慧往锅里撒了把盐,“说你提出的‘游击发报’和‘环境预警’概念,至少救了四个电台小组。”她抬起头,眼镜片蒙着水汽,“老徐让我带话——‘谢谢你不只想着完成任务,还想着怎么让更多人活下来’。”
茯苓把肉片滑进锅里,嗞啦一声响,油香漫开来。“是老马叔用命换来的经验。”她盯着翻滚的汤水,“不能浪费。”
饭菜上桌时天已擦黑。两人对坐着默默吃,煤油灯把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吃到一半,姚慧忽然放下碗,筷子搁在碗沿发出轻响。
“我昨晚梦见老马叔了。”她声音有点抖,“梦见他还在纱厂锅炉房,浑身是汗,却笑着递给我一个烤红薯,说‘小姚啊,趁热吃’……”她说不下去了,抬手狠狠抹了把眼睛。
茯苓伸手握住她另一只放在桌沿的手。那只手冰凉,指尖还在轻颤。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听弄堂深处传来卖馄饨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空洞地回荡在春夜里。
良久,姚慧吸了吸鼻子,抽回手端起碗,把已经凉了的汤一口气喝完。“不说这些了。”她放下碗,神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组织上可能有新任务给你,就这几天。”
茯苓心微微一沉。
“和江北的反扫荡有关,需要往那边送关键情报。”姚慧看着她,“但这次护送路线……要经过陈明楚势力渗透的区域。首长们还在推演方案。”
“需要我做什么?”
“可能需要你再次接近他。”姚慧的声音压得更低,“具体等通知。但你要有准备——这次的任务,可能比潜入司令部更……”她没说完,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窗外的霓虹灯忽然亮起来,红绿光斑透过玻璃,在茯苓脸上缓缓移动。远处舞厅飘来爵士乐的切分音,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心跳。
姚慧离开时已是深夜。茯苓送她到楼梯口,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光线里。回到屋里,她没点灯,就站在窗前望着租界的灯火。
老马,小石头,姚慧,还有无数看不清面孔的同志……这些人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她想起小石头那双被雨水浇透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凶狠的期盼。
两天后的黄昏,敲门声响起。不是姚慧惯用的三长两短,而是两重一轻,再两重。
茯苓从门缝看见李秘书的脸。这位33号首长身边的机要秘书总是面无表情,此刻却连嘴角都绷得发紧。
“茯苓同志,”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首长紧急召见。有新任务——需要你以‘新娘’身份,接近陈明楚。”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窗外卖花女的叫卖声悠长地飘过:“栀子花——白兰花——”
茯苓感到心脏在胸腔里重重撞了一下。她回头看了眼亭子间——煤球炉还泛着余温,没看完的《形势简报》摊在桌上,姚慧带来的那枝栀子花在玻璃瓶里开着,香气丝丝缕缕。
“等我拿件外套。”她平静地说,声音稳得自己都意外。
【利用休整期调整身心,处理战友后事,完成心理建设,为更高难度任务做好准备。功勋+50。】
【当前功勋:3450。】
系统的声音响起时,茯苓正扣上最后一粒盘扣。镜子里的人眼神清亮,再找不到半分犹豫。她拉开门,李秘书侧身让出的走廊昏暗如隧道,尽头是上海沉甸甸的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