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市井听闻与米铺风波
王五和税吏走后,破屋里恢复了死寂,但赵宸的心却无法平静。刚才那场风波,如同一声警钟,彻底敲醒了他。在这个时代,没有权力和地位,连最基本的生存尊严都难以保障。
腹中的饥饿感一阵阵袭来,提醒着他眼下最迫切的问题——吃饭。
他翻遍了整个屋子,最后只在米缸底部扫出小半碗带着霉味的陈米,以及墙角瓦罐里仅存的十几文铜钱。这就是原主留下的全部家当。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赵宸苦笑一声,将那十几文钱揣进怀里,决定出门看看,至少得先买点吃的,再打听一下科考的具体消息。
走出那间摇摇欲坠的祖屋,外面是一条狭窄、泥泞的巷子。低矮的土坯房连绵起伏,空气中弥漫着粪便、垃圾和劣质煤烟混合的刺鼻气味。偶尔有穿着破旧棉布衣服的百姓匆匆走过,脸上大多带着麻木和菜色。这就是大明帝国京畿之地的底层景象,与史书上“万历中兴”的粉饰太平相去甚远。
赵宸按照原主的模糊记忆,朝着坊市的方向走去。他这身浆洗得发白的秀才青衿,在人群中还算显眼,引来一些或敬畏、或漠然、或隐含同情的目光。秀才身份在平民面前有些体面,但在真正的权势面前,依旧不堪一击。
坊市比巷子里热闹些,沿街有卖菜的、卖杂货的、支着摊子卖吃食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赵宸在一个炊饼摊前停下,花两文钱买了个粗粝的炊饼,边走边啃,口感粗糙,带着麸皮,远不如现代的馒头,但饥饿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了。
他一边咀嚼,一边竖起耳朵,留意着周围人的交谈。市井之中,往往能听到最真实的消息。
“……听说了吗?朝廷又要加征辽饷了,这日子可怎么过……”
“嘘!慎言!让衙门的耳目听去,有你好看!”
“南边来的商客说,苏杭一带的丝绸卖不动了,海禁时紧时松,生意难做啊……”
“还不是那些官老爷们斗来斗去!首辅换来换去,苦的还是咱们小民。”
零碎的信息汇入赵宸耳中,与他脑海中的历史知识相互印证:辽东局势渐紧(努尔哈赤的隐患)、财政困难(加饷)、党争萌芽、海禁政策摇摆……万历十五年的表面平静下,果然已是暗流汹涌。
他信步走到一家看起来稍大些的米铺前,想打听下米价。铺子招牌上写着“张记米行”,伙计正懒洋洋地靠在门口。
“这位秀才公,买米吗?新到的江南米,一斗一百二十文。”伙计见赵宸是读书人,还算客气地报了价。
一百二十文一斗!赵宸心里咯噔一下。他怀里那十几文钱,连一升米都买不起。这物价对于他这赤贫秀才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
“多谢相告,我再看看。”赵宸拱了拱手,正准备离开,却听见米铺里面传来一阵争执声。
“掌柜的,行行好!再赊我半斗米吧!家里孩子饿得直哭,等我当家的这趟短工结了钱,一定立马还上!”一个带着哭腔的妇人声音恳求道。
“哼!王李氏,你上次欠的八十文还没还呢!当我这米铺是善堂不成?没钱就滚蛋,别挡着老子做生意!”一个尖酸刻薄的男人声音响起,毫不留情。
赵宸循声望去,只见柜台前,一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妇人正拉着一个穿着绸缎马褂、留着两撇鼠须的胖掌柜的衣袖哀求,旁边还躲着一个瑟瑟发抖、面有菜色的小女孩。
那胖掌柜一脸不耐烦,猛地甩开妇人的手,力道之大,让那妇人踉跄着向后倒去,眼看就要撞到身后的米袋上。
赵宸距离不远,下意识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扶住了那妇人。
“哎呦!”妇人惊魂未定,连忙道谢,“多谢这位相公,多谢……”
那胖掌柜斜眼瞥了赵宸一眼,见他虽然穿着秀才服饰,但浆洗发白,身形瘦弱,显然不是什么富贵之人,语气便带了几分轻视:“哟,哪儿来的穷酸,还想学人英雄救美?怎么,你要替她还钱?”
赵宸眉头微皱,没有理会掌柜的挑衅,而是先扶稳了那妇人,温声道:“这位大嫂,没事吧?”
妇人连连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没事,多谢相公。只是……这米……”
胖掌柜嗤笑一声:“王李氏,别说我没给你指条明路。城西的刘员外正缺个浆洗的丫头,把你家这赔钱货送过去,不仅能抵了债,还能换几斗米呢!”他说着,不怀好意地瞟了瞟那小女孩。
小女孩吓得浑身一抖,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
王李氏脸色惨白,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怎么能卖女儿……”
“那你就等着饿死吧!”胖掌柜恶声恶气地说道。
赵宸看着这一幕,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底层百姓生活已然困苦,还要受这等奸商盘剥逼迫。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知道硬来不行,自己现在没权没势。
他目光扫过米铺,忽然注意到柜台后墙上贴着的一张泛黄的告示,上面似乎盖着官府的印信。他心中一动,走上前仔细观看。
那是一张关于“市司评物价”的旧告示,大意是要求各商铺公平买卖,不得肆意抬价,需接受官府(市司)的监督云云,落款时间是万历十年。
胖掌柜见赵宸盯着告示看,有些不耐烦:“看什么看!官府告示,也是你这穷酸能瞎琢磨的?赶紧滚,别妨碍我做生意!”
赵宸却不慌不忙,转过身,指着那告示,朗声问道:“掌柜的,这告示上说,米价需依市司核定,不得擅抬。不知如今这江南米一斗一百二十文,可是经过市司核定的‘时价’?”
胖掌柜一愣,没想到赵宸会问这个。明代中后期,市场经济活跃,官府对物价的实际控制力已经大大下降,尤其是米价这种随行就市的东西,所谓“市司评物价”很多时候形同虚设。但形同虚设不代表不存在,拿出来说事,依然是占着“法理”。
“这……这自然是时价!”胖掌柜有些底气不足地强辩道,“如今漕运不畅,米价上涨,乃是常情!”
“哦?常情?”赵宸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察的冷意,“学生近日翻阅《大明律》,见《户律·市廛》篇有云,‘凡诸物行人评估物价,或贵或贱,令价不平者,计所增减之价坐赃论’。又闻顺天府尹王老爷近日正严查市井奸商,平抑物价,以安民心。掌柜的确定这米价……合乎法度,经得起推敲?”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引用的律法条文是真的,但顺天府尹严查之事,却是他根据历史知识和对官场习气的了解随口编造的。万历皇帝怠政,京城官员也多求安稳,但越是如此,越怕下面出事,影响自己的官声。用上官来压这些商户,往往有效。
胖掌柜的脸色顿时变了。他这种做生意的人,最怕就是惹上官府。虽然知道眼前这穷秀才可能是在唬人,但万一呢?万一他真认识衙门里的人,或者就是个喜欢较真的书呆子,把事情捅上去,就算最后没事,也够他喝一壶的。尤其对方还是个秀才,有一定话语权。
他上下重新打量了赵宸几眼,眼神惊疑不定。这秀才看起来年轻,说话却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不像寻常那些只知道死读书的呆子。
“你……你休要胡说!”胖掌柜语气软了几分,但还在嘴硬。
赵宸不再看他,转而对着周围渐渐围拢过来的看客们拱了拱手,声音提高了几分:“诸位乡邻都在此,可为我作证。张记米行是否依律经营,是否趁灾年囤积居奇、抬高物价,自有公论。学生不才,明日便去县学问问教谕,这顺天府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话一出,效果立竿见影。搬出县学教谕,等于是在秀才圈子里公开此事,影响力可比普通百姓吵架大得多。
胖掌柜彻底慌了神。他这米价确实比官定指导价高了不少,虽普遍如此,但真被揪住不放也是麻烦。为了一个穷妇人和几斗米,惹上这种潜在的官司,实在不值。
“哎呦喂,我的秀才公,您瞧您,这话说的……”胖掌柜瞬间变了一副脸孔,堆起谄媚的笑容,“小人也是小本经营,有难处啊……罢了罢了,王李氏,看在秀才公的面子上,那八十文的旧债就算了!再赊你半斗米,等你有了钱再还不迟!”
他赶紧示意伙计给王李氏装米,只想尽快打发走赵宸这个“灾星”。
王李氏喜出望外,几乎要跪下来给赵宸磕头,被赵宸连忙扶住。
“大嫂不必多礼,快带孩子回去吧。”赵宸温言道。
看着王李氏千恩万谢地抱着米袋拉着女儿离开,围观的众人也议论纷纷,看向赵宸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佩。胖掌柜则像是送走了瘟神,赶紧缩回柜台后,不敢再与赵宸对视。
赵宸心中并无多少得意,反而有些沉重。依靠急智和律法知识,他能帮得了一人,却帮不了这天下千千万万的饥民。改变这一切,需要的是更大的力量和更根本的变革。
他转身离开米铺,准备再去别处看看。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这位兄台,请留步。”
赵宸回头,只见一个穿着蓝色直缀,年纪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癯,眼神明亮的年轻书生,正微笑着对他拱手。此人气质儒雅,衣着虽不华贵,但整洁得体,显然不是普通百姓。
“阁下是?”赵宸回了一礼,心中警惕并未放松。
那年轻书生笑道:“在下李三才,顺天府通州人士,亦是本届生员。方才见兄台在米铺中仗义执言,引律驳奸,智救弱妇,心中甚是钦佩。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李三才?!
赵宸心中猛地一震。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明史中未来的东林党巨头,以干练和敢于直言着称的能臣!虽然现在的李三才还只是个年轻的秀才,但无疑是一条极其重要的“未来人脉”!
历史的齿轮,似乎从这一刻,开始微微转动了。
赵宸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客气,拱手回应道:
“原来是李兄,久仰。在下赵宸,大兴县人氏。些许小事,不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