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茶楼论史与“实学”之见
“原来是赵兄。”李三才眼中闪过一抹欣赏，再次拱手，“方才赵兄援引《大明律》，言谈间从容不迫，直击要害，令那奸商气焰顿消，实在令人佩服。三才冒昧，不知可否邀赵兄前往前面茶楼一叙，品茗清谈？”
赵宸心中微动。这正是他融入这个时代文人圈子，获取信息的好机会，更何况对方是未来的风云人物李三才。他自然不会拒绝，当下便客气地回应：“李兄过奖了。蒙李兄相邀，敢不从命？只是……”他略显尴尬地顿了顿，“在下囊中羞涩，这茶资……”
李三才闻言爽朗一笑，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赵兄说的哪里话！今日能结识赵兄这般人物，是三才的幸事，这茶资自然由三才做东，赵兄万勿推辞。”
两人相视一笑，之前的生疏感顿时消解大半。李三才为人干练，且善于交际，丝毫没有因赵宸的贫寒而流露出轻视，这让赵宸对他好感大增。
他们来到坊市口一家名为“清韵阁”的茶楼，虽不算豪华，但环境清雅，多是些文人墨客、小吏商贾在此聚集。上了二楼，寻了个临窗的安静位置坐下，李三才熟稔地点了一壶龙井，几样简单的茶点。
茶水氤氲，清香袅袅。几口温热的茶汤下肚，赵宸感觉腹中的饥饿和之前的紧张都缓解了不少。
“赵兄是大兴县人氏？看来也是准备参加今年的科考了？”李三才率先打开话题。
“正是。”赵宸点头，“寒窗苦读，只望能博得一个功名，不负平生所学。”他这话说得中规中矩，符合原主的人设。
李三才叹道：“是啊，科举正途，乃我等进身之阶。不过，如今这科场文章，愈发讲究辞藻华丽，八股格式森严，于经世济民之实学，反倒涉猎不深，令人扼腕。”
赵宸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他放下茶杯，顺着李三才的话锋说道：“李兄所言极是。学生亦觉，读书当为明理，明理当为致用。若只知寻章摘句，拘泥于格式，纵然文章花团锦簇，于国于民何益？”
他这番话，正好切中了当下科举制度的一些弊端，也符合张居正改革后一度强调“实学”的余韵。李三才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知音：“赵兄高见！如今朝堂之上，阁老们（指申时行等）虽倡导平稳，但边患、财政、吏治，哪一样不是积重难返？若无真才实学，懂得变通之道，如何能匡扶社稷？”
两人越聊越投机，从科举谈到时政，从民生聊到边防。李三才思维敏捷，对时局颇有见解，虽略显理想化，但已初具未来能臣的雏形。而赵宸则凭借着超越时代的“上帝视角”，每每在李三才提出问题时，总能从更宏观、更本质的角度切入，言语精炼，却直指核心。
“……譬如这漕运之弊，”李三才谈到沿途所见漕运腐败，“层层盘剥，耗羡惊人，运到京师的粮食，十不存五六，实乃国之蠹虫！”
赵宸微微颔首，淡然道：“漕运之弊，根子在人事，亦在制度。冗员过多，环节繁琐，监督缺失。若能简化流程，明确责权，辅以严厉监察，或可缓解。然更深层之因，在于南北经济失衡，京师仰赖东南漕粮，此乃定都格局所致，非一时能解。长远看，或需开发北方水利，或待海路畅通，方是根本。”
他这番见解，不仅指出了问题的表象，更点明了制度性缺陷和深层的经济地理原因，让李三才听得怔住，细细品味，只觉得豁然开朗，看向赵宸的目光更加不同。
“赵兄之见，真是……一针见血！”李三才抚掌赞叹，“三才往日只觉弊端重重，却未曾想得如此深远透彻！赵兄大才，屈居于此，实乃埋没！”
赵宸谦逊地笑了笑：“李兄谬赞了，不过是平日胡乱翻书，偶有所得罢了。”
就在这时，旁边一桌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高声争论着什么，话题似乎涉及到了已故首辅张居正。
“……张江陵（张居正）虽行考成法，清丈田亩，然其人行径霸道，威福自专，视陛下如幼主，此乃权臣行径，其新政虽有小效，然根基不正，败亡亦是必然！”一个瘦高书生慷慨激昂地说道。
“刘兄所言差矣！”另一个微胖的书生反驳，“张太岳（张居正）柄国十年，国库充盈，边患稍息，此乃实打实的功绩！若无太岳改革，我大明财政恐早已崩溃！岂能因个人品行，全盘否定其政绩？”
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引来了茶楼中不少人的侧目。
李三才压低声音对赵宸道：“赵兄，你看如今这舆论，对张江陵仍是毁誉参半，争论不休啊。”
赵宸品了口茶，目光扫过那桌争论的书生，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这正是他预想中会遇到的情况，也是他计划中展现“价值”，引起更高层次注意的突破口。
那边的争论似乎陷入了僵局，谁也说不过谁。那瘦高书生眼见微胖书生拿实际政绩说事，有些词穷，目光扫视间，恰好看到邻桌气质不凡的李三才和虽然衣着寒酸但神色平静的赵宸，便像是找到了援兵似的，扬声问道：“二位兄台，看模样亦是读书人，不知对张江陵其人其政，有何高见？可否赐教？”
顿时，茶楼里不少目光都聚焦到了赵宸和李三才这一桌。
李三才微微蹙眉，他虽有自己的看法，但张居正话题敏感，在公开场合贸然评论，容易惹祸上身。他正想措辞推脱，却见赵宸不慌不忙地放下了茶杯。
赵宸知道，这是机会。他需要在一个小范围的文人圈子里，初步树立自己“有独特见解”的名声。
他站起身，对着那桌书生和李三才拱了拱手，声音清朗，足以让附近几桌人都听清：
“诸位兄台，高见不敢当。学生以为，评价张江陵，若只论其‘权臣’品行，或只论其‘富国’功绩，皆失之偏颇，未能窥其全貌。”
他开场便定下了基调，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张公之政，其核心在于‘效率’二字。考成法，旨在提升行政效率；一条鞭法，旨在提升财政效率；清丈田亩，旨在提升资源分配效率。他以一己之威权，强行推动，短期内自然成效显着，国库充盈，边防巩固。此乃其‘功’，不可磨灭。”
他先肯定了张居正的功绩，让那些支持者点头。
“然则，其败亦在于此。”赵宸话锋一转，“他过于依赖个人威权，未能将改革之举制度化、共识化。其法虽好，却如无根之木，全靠他一人支撑。一旦身死权消，反对势力反扑，新政便难以为继。更因其行事刚猛，得罪太多官僚，身后遭清算，亦在情理之中。此乃其‘过’，或曰其‘局限’。”
这番分析，跳出了简单的道德评判，从政治斗争和制度建设的角度切入，让在场不少人都陷入沉思，连那瘦高书生也微微颔首。
“故而，”赵宸总结道，目光扫视众人，“我等后人，学习张公，不应只学其‘术’——那些具体的改革条款，更应思其‘道’——为何他的改革能成功一时，却又迅速失败？如何才能在维持朝廷稳定的前提下，有效地推行利国利民之策？这或许，才是张江陵留给我等最宝贵的遗产。”
茶楼内一时安静下来。赵宸的这番话，格局宏大，视角新颖，既肯定了张居正的贡献，又深刻指出了其失败的根源，并引向了更深层次的思考。这已经完全超脱了普通书生争论个人品行功过的层面。
李三才看着赵宸，眼中异彩连连。他原本只觉得赵宸机敏善辩，熟稔律法，此刻才发现，对方对朝堂大势、政治运作的理解，远在自己之上！
“好！说得好！”微胖书生率先击节赞叹，“兄台这番见解，高屋建瓴，令人茅塞顿开！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在下赵宸，大兴县生员。”赵宸从容应答。
“赵兄大才！”、“今日受教了！”……周围顿时响起一片赞誉之声。那瘦高书生也拱了拱手，虽未完全信服，但神色间已无轻视。
经此一事，赵宸在这小小的茶楼文人圈里，算是初步留下了印象。李三才更是对他刮目相看，态度愈发亲近。
两人又聊了片刻，交换了住址（赵宸自然是那破屋地址），约定日后多多走动，互相切磋学问，方才尽欢而散。
离开茶楼，赵宸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微澜。结识李三才是第一步，在文人中初步扬名是第二步。接下来，就是全力以赴，准备科考，将这份名声和才学，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功名！
他并不知道，在茶楼的另一个角落，一个一直默默品茶、气质沉稳的中年文士，将他和李三才的对话，尤其是他点评张居正的那番言论，悉数听在了耳中。中年文士看着赵宸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捻了捻胡须，对身旁的随从低语了一句：
“去查查，那个叫赵宸的年轻秀才，底细如何。”
随从低声应下。
中年文士的目光深远，他正是当朝次辅申时行的一位心腹门生，今日来此，本就是听闻此地文人聚集，想听听士林风向。赵宸的言论，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