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外放浙江,烫手山芋
万历十六年的深秋,南下的官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数骑随从的护卫下,不疾不徐地行驶着。车帘卷起,露出赵宸沉静的面容。他望着窗外逐渐染上浓郁秋色的田野山峦,心中并无多少文人墨客的悲秋之感,反而充满了实干家面对新挑战的审慎与昂扬。
离京月余,行程已过大半。这一路,他并未急于赶赴任所,而是有意放缓速度,沿途考察风土民情,访问老农,询问粮价,观察漕运,甚至悄然记录下一些水利设施的兴废情况。徐光启所赠的那些农书、水利图,成了他最好的旅伴,结合眼前实景,许多原本停留在纸上的知识变得鲜活起来。
越接近浙江,空气中湿润的水汽愈浓,景色也愈发秀美。然而,赵宸敏锐地察觉到,这份秀美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沉重。运河上漕船往来如织,但沿岸偶尔可见荒废的陂塘;田野间稻谷虽黄,却也有零星抛荒的田地;沿途城镇虽显繁华,但乞讨的流民身影亦不时可见。
“东南财赋重地,亦是积弊深重之所啊……”赵宸放下车帘,心中默念。申时行那句“盐政、漕运、倭患余波,事务繁杂”的评语,绝非虚言。
这一日,终于抵达杭州地界。远远望见那座闻名天下的繁华都市,城墙巍峨,屋舍鳞次栉比,西湖波光在远处隐约可见。然而,赵宸并未直接入城,而是命车驾在城外一处可俯瞰官道的高坡稍停。
他下车站立,目光如炬,扫视着官道上往来的人流车马。但见商旅络绎,其中不乏运送盐包、绸缎、瓷器的车队,显见商业之兴盛。但同样也能看到一些衣衫褴褛的百姓,拖家带口,面带愁容,与这繁华景象格格不入。更有一队押运漕粮的军士,与几名税吏模样的人在道旁争执不休,引得路人侧目。
观察良久,赵宸心中对杭州府的初步印象已然形成:富庶是真,但贫富悬殊,吏治恐怕也未必清明,潜流暗涌。
“进城。”他淡淡吩咐。
杭州知府衙署位于城内中心区域,规制宏阔,门楣上“杭州府”三个大字金漆略有剥落,透着一股沉暮之气。得知新任知府今日到任,府衙一众属官——同知、通判、推官以及各房典吏等,早已得到消息,按品级在衙门前迎候。
然而,当赵宸那朴素的马车停下,他身着四品云雁补子常服下车时,不少官员眼中都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与……轻视。
太年轻了!
虽说早知道新府尊是今科状元,但亲眼见到这如此年轻的面庞,许多人心中还是泛起了嘀咕。尤其是站在前列的那位姓钱的同知,年约五旬,面皮白净,眼神活络,是府衙里的老人,更是地头蛇,此刻虽面上带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下官杭州府同知钱友德,率阖府僚属,恭迎府尊大人!”钱同知上前一步,领着众人躬身行礼,礼节一丝不苟,挑不出错处。
赵宸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将各色神情尽收眼底,微微抬手:“诸位同僚不必多礼,日后还需同心协力,共治杭州。”
寒暄几句,交割印信、文书,走完接任流程后,赵宸便在钱同知等人的陪同下,步入府衙大堂。
大堂之上,象征“明镜高悬”的匾额高挂,公案桌椅擦拭得一尘不染,但总给人一种空旷冰冷之感。赵宸并未急于升座,而是先到了后衙交接,安顿随行人员。
次日,赵宸正式升堂视事。他首先调阅了近年的钱粮册簿、刑名卷宗。这一看,眉头便深深锁起。
问题远比想象的更严重。
首先是盐税。杭州府下辖仁和、钱塘两大盐场,乃两浙盐课重地。然而,账面上显示,近年来盐税征收额连年递减,亏空巨大,前任知府离任时,账面亏空竟高达白银二十万两!理由无非是“灶户逃亡”、“私盐猖獗”、“水灾损耗”等等。
赵宸指着账册上一处明显的涂改痕迹,问侍立一旁的钱同知:“钱大人,此处涂改,所为何故?”
钱同德面露难色,支吾道:“回府尊,此乃……乃前任王大人离任前,核销部分陈年呆账所致,具体缘由,下官……下官亦不甚了然。”
赵宸心中冷笑,核销呆账?怕是趁机抹平亏空,中饱私囊吧!
其次是治安卷宗。倭寇之乱虽平已有年,但卷宗上记载,近一年来,杭州湾外海及沿海州县,仍不时有零星“海匪”出没,劫掠商船,骚扰渔民,虽未酿成大患,但民心不安。而府衙对此,似乎除了行文卫所请兵协防外,并无太多有效举措。
再者,是民生。赵宸注意到,关于土地纠纷、流民安置、水利失修的诉讼卷宗堆积甚多,许多案件拖延数月乃至数年未决。
看着这一堆烂摊子,赵宸面色沉静,心中却已怒火升腾。这杭州府,看似花团锦簇,内里却已是千疮百孔!盐税亏空涉及上下其手的贪墨集团;倭寇余患牵扯地方卫所与可能的官匪勾结;积压的民生案件则反映了吏治的腐败与低效。
钱同知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赵宸的脸色,见他年轻,以为会被这烂摊子吓住,便故作忧心道:“府尊大人,您也看到了,杭州府事务繁杂,积弊已久,非一日之功可解。尤其是这盐税亏空,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还需从长计议啊……”
其他几位属官也纷纷附和,言语间无非是强调困难,暗示新官上任不宜大动干戈。
赵宸合上卷宗,抬起头,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堂下众官,那目光中的锐利与压迫感,竟让这些官场老油条心中一寒。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堂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从长计议?百姓流离,盐政败坏,海疆不靖,岂容我等尸位素餐,空谈‘从长计议’?!”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
“本官既受朝廷委任,牧守杭州,便当鞠躬尽瘁,解民倒悬!今日,本官在此立下军令状——”
众官皆屏息凝神。
“三个月!给本官三个月时间!”
赵宸伸出了三根手指,目光灼灼,“三个月内,本官要厘清盐税账目,追缴亏空,肃清积弊;要整饬治安,保境安民,使海匪敛迹;要清理积案,安抚流离,使百姓稍得喘息!”
“若三月之内,无所改观,本官自会上书朝廷,请辞谢罪!”
声音落下,满堂皆惊!
钱同知等人目瞪口呆,看着堂上那位年轻得过分的新知府,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三个月?整顿这积重难返的杭州?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然而,看着赵宸那不容置疑的神情和眼中闪烁的自信光芒,他们心中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寒意。
这新来的府尊,怕不是个善茬!
一场席卷杭州官场的风暴,随着这道军令状,已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