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重返京师，物是人非
运河波光，舟行北上一月有余。当熟悉的通州码头再次映入眼帘时，已是万历十七年的初夏。空气中弥漫着帝都特有的、混合了尘土、煤烟与权力气息的味道。赵宸站在船头，望着那比杭州更加巍峨、也更加压抑的北京城廓，心中并无多少游子归乡的激动，反而充满了审慎与警惕。
通州码头依旧喧嚣，漕船、官船、商船鳞次栉比，扛活的脚夫、巡查的兵丁、迎来送往的胥吏，构成一幅繁忙而森严的帝都门户图景。赵宸的官船并未引起太多注意，直到他身着正三品绯袍，在赵福及少数随从的护卫下登岸，验看过关文书时，那负责核查的兵曹官员才猛地一惊，态度瞬间变得无比恭敬，甚至带着一丝惶恐。
“原来是赵……赵侍郎回京！卑职有眼无珠，恕罪，恕罪！”兵曹官员额角冒汗，连忙招呼人手为其开辟通道。礼部右侍郎，已是部堂高官，地位远非昔日离京时的翰林修撰可比。
赵宸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好奇、探究，乃至敬畏。他“连中五元”、“杭州剿匪”、“破格超擢”的事迹，显然早已传回京城，成为官场热议的话题。
入得城内，熟悉的街巷市井扑面而来，似乎一切未变。但赵宸敏锐地察觉到，这座帝国的心脏，比两年前更添了几分沉暮与浮躁交织的气息。市面虽依旧繁华，但流民乞丐似乎多了些；巡逻的兵丁队伍，军容也略显涣散；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压抑与焦虑。
他并未直接前往礼部衙门报到，而是先回到了位于城南的那处旧宅。宅院依旧，只是因久未主人，更显冷清。留守的老仆见到他，激动得老泪纵横。赵宸安顿下来，沐浴更衣，洗去一路风尘，也借此平复心绪，思考着接下来的步骤。
重返京城的第一步，不是急于亮相，而是要先摸清当前的朝局动向，了解各方势力的消长，尤其是他那位座师——次辅申时行的近况，以及潜在的对手，如首辅王锡爵一系的动向。
他首先派赵福持名帖，前往申时行府上投递，禀告自己已抵京，听候安排。同时，他也向几位在京的旧识，如李三才等处，送去了简单的拜帖。
次日，李三才便风风火火地来访。两年未见，李三才显得更加干练，眉宇间多了几分在京为官磨砺出的沉稳，但见到赵宸，依旧热情不减。
“子华！你可算回来了！”李三才用力拍着赵宸的肩膀，满脸兴奋，“你在杭州的事迹，可是震动朝野啊！肃清盐弊，荡平海寇，真乃我辈楷模！如今超擢侍郎，实至名归！”
两人分宾主落座，赵宸苦笑道：“李兄过誉了，不过是为官一任，尽其本分罢了。倒是京城这两年，风云变幻，还需李兄为我解惑。”
谈及朝局，李三才脸上的兴奋之色渐渐褪去，换上凝重：“子华，你离京两年，朝中……唉，一言难尽。”
他压低声音道：“陛下怠政愈甚，如今已是常年不朝，奏疏也多留中不发，政务几乎全赖内阁与司礼监批红维持。元辅（王锡爵）与次辅（申时行）之间，嫌隙日深。王公刚直，屡次强谏，触怒天颜；申公则力求调停维稳，然亦步履维艰。如今朝堂，因‘国本’之争，更是乌烟瘴气，言官们攻讦不休，各大臣亦纷纷站队，几无宁日。”
赵宸静静听着，这与他的预判大致相符。皇帝怠政导致权力真空，加剧了内阁纷争和党争萌芽，而“国本之争”则是引爆这一切的火药桶。
“那……恩师申阁老近来可好？”赵宸关切问道。
“申阁老处境亦不易。”李三才叹道，“他夹在陛下与百官之间，左右为难。前番你那道关于‘国本’的折中之策，虽暂时缓和了局势，但并未根除矛盾，反对者抨击他‘首鼠两端’。王阁老一系，更是视其为‘姑息养奸’。加之近来边镇不稳，辽东努尔哈赤势力渐涨，朝鲜那边倭寇似又有蠢动迹象，朝廷财政捉襟见肘，申阁老可谓是内外交困。”
赵宸心中了然。申时行“和事佬”的定位，在太平年月或可维系，但在这种矛盾尖锐的多事之秋，反而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哦，对了，”李三才想起一事，“你可知，你此次回京任职，王阁老那边，似乎颇有些微词。”
“哦？”赵宸目光一凝，“所为何事？”
“无非还是老调重弹，说你‘年少幸进’、‘行事操切’、‘不守成规’。尤其对你擅组乡勇、动用火器之事，大加抨击，言道此风不可长。”李三才道，“不过，有何巡按的考语在前，申阁老又极力保举，他们也只能在私下发发牢骚罢了。但你如今身为礼部侍郎，掌礼仪典制，位置敏感，日后在朝堂之上，恐怕少不了与他们打交道，需多加小心。”
赵宸点了点头。他早已料到会有此一节。王锡爵一系对他的敌意，既源于政见不同（激进与保守），也源于派系争斗（申时行的人），更源于他打破了某些官场潜规则。这种敌意，并不会因他离开杭州而消失，反而会因他进入更高权力层而加剧。
“多谢李兄提醒，我自有分寸。”赵宸沉声道。
送走李三才后不久，申府派人传来口信，言道阁老公务繁忙，请赵侍郎先至礼部履职，三日后散朝后，再于府中一叙。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申时行并未急于召见他，一是避嫌，二也是让他先熟悉新环境，靠自己的能力站稳脚跟。
次日，赵宸穿戴整齐，前往礼部衙门上任。
礼部位于皇城东南，与吏、户、兵、刑、工五部衙门比邻，规制宏阔，门庭森严。当赵宸这位年仅二十余岁、却已是正三品副堂官的新侍郎出现时，立刻引起了部内大小官员的瞩目。
礼部尚书乃是一位年高德劭、即将致仕的老臣，对赵宸还算客气。但另外一位左侍郎，以及几位资深的郎中、主事，态度则颇为微妙。表面恭敬，言语周到，但那眼神深处，却带着审视、疏离，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与排斥。赵宸明显感觉到，自己这个“空降”的副手，在这个讲究资历、关系盘根错节的部衙里，如同一个突兀的闯入者。
他并未在意，依照规矩与各位同僚见了面，熟悉了礼部的职司分工。礼部事务繁杂，涉及祭祀、宴飨、科举、学校、外交礼仪等，看似不如户部、兵部权重，却关乎帝国体统，极易因细节处置不当而引发政治风波，尤其是在当前“国本之争”的敏感时期。
上任第一日，风平浪静。但赵宸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汹涌。他重返京城的第一战，已然在这无声的审视与隔阂中，悄然开始。
他坐在属于自己的侍郎值房内，窗外是部院中枝叶繁茂的古柏。
庙堂之高，果然步步惊心。
但他既然来了，便要在这权力的核心，搅动属于自己的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