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国本之争,再献良策
礼部衙门的时光,在一种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的节奏中流逝。赵宸迅速熟悉着侍郎的职责,从繁琐的祭祀礼仪流程,到各级官学的督查文书,再到藩属朝贡的接待细则,他皆一一过问,以其过目不忘之能和在地方历练出的务实作风,很快便将分内事务梳理得井井有条。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干练,让部中一些原本持观望甚至轻视态度的属官,渐渐收敛了心思,至少表面上配合了许多。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真正考验这位年轻侍郎的,绝非这些日常庶务,而是那悬在朝堂之上、无人敢轻易触碰,却又无人能避开的惊天漩涡——国本之争。
这一日,司礼监传来谕旨,召内阁、九卿及礼部堂官至文华殿议事。旨意虽未明言,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定是与立储之事相关。近月以来,要求早日确立太子的奏疏又如雪片般飞入通政司,皇帝不胜其烦,却又无法完全置之不理,这才有了此次御前会议。
文华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万历皇帝朱翊钧高踞御座,面色晦暗,眼神游离,带着明显的不耐与倦怠。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垂手侍立在侧,眼观鼻,鼻观心。下方,首辅王锡爵、次辅申时行以及六部九卿重臣分列两旁,赵宸作为礼部右侍郎,敬陪末座。
果然,会议伊始,便有几位科道言官出列,引经据典,言辞激烈,重申“立嫡立长”之祖制,恳请陛下速定国本,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以安天下之心。
万历皇帝听着,脸色愈发阴沉,未等言官说完,便不耐地打断:“朕自有考量!皇子年幼,学业未成,何必急于一时?尔等喋喋不休,是欲逼宫耶?!”
皇帝一顶“逼宫”的大帽子扣下来,顿时让那几位言官面色惨白,噤若寒蝉。
首辅王锡爵见状,出列躬身道:“陛下息怒。言官职责所在,言语或有激切,然其心亦是为社稷计。皇长子虽幼,然名分早定,则天下安心。若久拖不决,恐非国家之福。”他话语虽比言官委婉,但立场坚定,依旧坚持应立即立储。
万历冷哼一声,并未接话,目光扫向申时行:“申先生,你怎么说?”
压力瞬间给到了申时行。他若附和王锡爵,必遭皇帝厌弃;若为皇帝拖延找理由,则会被清流唾骂,里外不是人。他心中苦笑,面上却依旧从容,斟酌着词语道:“陛下,王阁老与诸位言官所言,俱是老成谋国之言。然则,立储乃国之大事,亦需顾及天家亲情,陛下舐犊情深,天下亦能体谅。臣以为,或可仿效古制,先行加强皇长子教育,待其德器彰显,再行册立,亦不失为两全之策。”
这仍是之前赵宸献策的翻版,以“拖”待“变”。但在当前僵局下,显得苍白无力。
王锡爵立刻反驳:“申阁老此言差矣!名不正则言不顺!皇长子教育固然要紧,然太子之位空悬,才是动摇国本之根源!岂能本末倒置?”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再起,殿内气氛更加紧张。皇帝面色铁青,眼看又要不欢而散。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响起,音量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陛下,诸位阁老、部堂,臣有一言,或可暂且平息争议,以待将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发言者竟是那位一直沉默寡言、资历最浅的礼部侍郎——赵宸!
刹那间,所有目光,包括御座上万历皇帝那带着审视与一丝好奇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王锡爵微微蹙眉,申时行眼中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赵卿有何见解?但说无妨。”万历皇帝似乎也想听听这个近来名声大噪的年轻人能说出什么。
赵宸出列,躬身一礼,从容道:“陛下,臣窃以为,王阁老与申阁老所言,皆有道理。立储以固国本是正理,陛下慈爱皇子亦是常情。然二者看似矛盾,实则未必不能兼顾。”
他顿了顿,见众人都在倾听,继续道:“臣斗胆进言,或可采取‘名实渐近’之策。”
“其一,可正式颁诏,明确皇长子出阁读书之仪制,以太子师、傅规格配备僚属,使其虽无太子之名,已渐近太子教育之实。此乃‘固其实’。”
“其二,可同时册封皇三子为福王,但明诏暂缓就藩,留居京师,以慰陛下慈怀,安郑贵妃之心。此乃‘缓其争’。”
“其三,亦是关键,”赵宸抬起头,目光清澈,语速放缓,却字字清晰,“可于诏书中明确,待皇长子年满十五,学识德行经阁臣考察,确堪大任之时,即行册封太子大典。在此之前,朝廷上下,需全力辅佐皇长子进学,不得再有非议。”
他这番话,较之申时行之前的提议,更加具体,且增加了一个明确的时间节点和考察标准(年满十五,阁臣考察)。这看似给了皇帝一个台阶(延迟五年),实则是在拖延中确立了皇长子的优先序位和最终方向,并堵死了未来再以“年幼德薄”为借口继续拖延的可能。同时,册封福王留京,也暂时安抚了皇帝和郑贵妃。
殿内一片寂静。无论是王锡爵还是申时行,都在飞快地权衡此议的利弊。
王锡爵沉吟:此策虽未立刻立储,但方向明确,限制了皇帝无限期拖延的可能,且给出了相对合理的缓冲期,或许……可以接受?
申时行暗喜:此子果然机变!此议既维护了“立长”原则,又充分照顾了皇帝颜面和情感,操作性更强,或能真正打破僵局!
而龙椅上的万历皇帝,浑浊的眼神中也闪过一丝波动。五年……听起来似乎不算太长?而且不用立刻册立不喜欢的儿子,又能让常洵留在身边,还不用整天被言官吵闹……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赵宸察言观色,趁热打铁道:“陛下,此策一行,则可示天下以公,明陛下立长之心从未更改;可安百官之口,使其暂息争论,专注辅佐皇子进学;亦可全陛下舐犊之私,享天伦之乐。待数年后,皇长子成德,顺理成章正位东宫,则天下归心,社稷永固。此实为眼下平息纷争、着眼长远之良策也!”
他将此策的好处归结于“利国”、“利君”、“利臣”,方方面面都照顾到,由不得皇帝不动心。
良久,万历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丝如释重负:“赵爱卿此言……倒是有几分道理。众卿以为如何?”
皇帝的态度已然松动!
王锡爵与申时行交换了一个眼神,均微微点头。既然皇帝愿意接受这个带有明确时间表的折中方案,总比毫无期限的拖延要好。
“臣等附议。”两位阁老率先表态。其余重臣见内阁意见统一,皇帝亦不反对,自然无人再敢出头反对。
“既如此,”万历皇帝摆了摆手,“便依赵卿所议,着内阁与礼部拟旨来看吧。朕累了,退下吧。”
“臣等告退!”
一场几乎要再次引爆朝堂的激烈争执,竟在赵宸这番审时度势、切中肯綮的建言下,暂时化解于无形。
退出文华殿,不少重臣看向赵宸的目光,已与先前大不相同。此子不仅地方政绩斐然,于这庙堂权谋、平衡之术,竟也如此精通!真乃异数!
王锡爵从赵宸身边走过时,脚步微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未发一言,径直离去。
申时行则落在最后,与赵宸并肩而行,低声道:“子华,今日之事,你处置得极好。”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欣慰。
赵宸谦逊道:“恩师过奖,学生不过是秉承圣人之道,为君父分忧罢了。”
他知道,经此一事,他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官场,才算真正投下了第一块属于自己的石子,激起了不容忽视的涟漪。
而这,仅仅是他“朝堂弄风云”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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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