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宸的命令,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在沉寂的官场激起了层层暗涌。
内阁的公文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往漕运总督衙门以及山东、南直隶等地巡抚的案头。措辞之严厉,限期之紧迫,让接到文书的地方大员们无不心头一凛。“延误者,革职拿问”这七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铡刀,悬在了他们的头顶。
明面上的压力,如同涨潮时的海水,汹涌地压向运河两岸。各级官吏再不敢怠慢,纷纷征调民夫、筹措物料,原本“淤塞”的河道旁出现了无数忙碌的身影,“损毁”的闸口旁也架起了修缮的脚手架。至少在表面上,一场轰轰烈烈的漕运疏通工程,被迫迅速展开。
然而,在这股明流之下,一股更加隐秘而危险的暗流,正沿着古老的运河水道,悄然南下。
夜色如墨,几匹快马悄然驰出北镇抚司的侧门,马上骑士皆着寻常劲装,外罩挡风的斗篷,唯有腰间悬挂的铜牌在颠簸中偶尔撞击马鞍,发出沉闷的轻响。他们没有打出任何仪仗,如同融入了夜色的鬼魅,分作数股,直奔山东、南直隶方向而去。
为首的一名千户,名叫沈炼,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他接到的命令简单而直接:查清漕运阻滞真相,揪出幕后黑手,遇紧急情况,可先斩后奏。
数日后,徐州段运河。
白日里,这里人声鼎沸,民夫们在官吏的呼喝下,奋力清理着所谓的“淤塞”。但到了深夜,河岸便恢复了死寂。沈炼带着两名得力手下,隐在河岸边一片枯黄的芦苇荡中,目光紧紧盯着不远处一座刚刚“修复”不久的石闸。
“头儿,这闸口看起来是新的。”一个手下低声道。
沈炼没有说话,只是眯着眼仔细观察。月光黯淡,但他还是能看到闸口基座处,石料的颜色与周围略有差异,衔接处的灰泥也显得过于“新鲜”。他打了个手势,三人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到近前。
沈炼伸手,仔细抚摸着闸口的石缝,指尖传来粗糙而湿润的触感。他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在地面上,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基座下方似乎有一些不自然的断裂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撬动过,而非自然损毁。
“不是天灾,是人为破坏。”沈炼的声音冰冷,“而且,破坏得很‘讲究’,既能造成严重堵塞,又能在短时间内‘修复’如初。”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说话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沈炼三人立刻屏住呼吸,重新隐入黑暗之中。
只见几个穿着漕运小吏服饰的人,提着灯笼,鬼鬼祟祟地来到闸口附近。其中一人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对领头的道:“王头儿,上面催得紧,这刚‘修好’,不会又出什么岔子吧?”
那被称作王头儿的哼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不屑和贪婪:“怕什么?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京城来的大老爷们看!这闸口……嘿嘿,咱们想让它什么时候‘坏’,它就什么时候坏!只要那边的银子到位,这运河,就得听咱们的!”
另一人谄媚道:“还是王头儿手段高!听说京城那位赵阁老发了大火,限期疏通,咱们这么干,会不会……”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王头儿打断他,语气笃定,“上面自有安排!咱们这些小虾米,只管拿钱办事。再说了,法不责众,这运河上下,多少人都指着这点‘外快’过日子?他赵阁老还能把所有人都抓了不成?”
几人的对话断断续续,夹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和对“京城赵阁老”的嘲弄,渐渐走远。
芦苇荡中,沈炼的眼中寒光一闪。他轻轻挥了挥手,一名手下如同影子般缀了上去,跟踪那几个小吏,去查探他们口中的“上面”究竟是谁。
而沈炼自己,则带着另一人,继续沿着河岸潜行,他要知道,像这样的“节点”,在这条命脉水道上,还有多少。
几乎在同一时间,济宁段、淮安段……其他几路北镇抚司的缇骑,也通过各种手段,或伪装成商贩混入漕工,或夜间潜入衙署档案房,或威逼利诱关键人物,从不同渠道搜集着证据。
一条条密报,开始以比漕船更快的速度,沿着隐秘的渠道,流向北京,流向那座灯火通明的首辅值房。
值房内,赵宸看着沈炼等人发回的第一批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闸口人为破坏的痕迹,以及那些漕运底层官吏嚣张的对话。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冷。
他将密报轻轻放在桌上,对侍立一旁的赵福道:“告诉沈炼,证据要坐实,链条要清晰。我要知道,最终这根线,会牵到哪些人的头上。”
“是,老爷。”
赵宸走到窗边,望着南方。运河上的风波,只是冰山一角。但他很清楚,一旦将这些藏在淤泥里的蛀虫连根拔起,所带来的震动,将远比罢黜三十六个官员更加剧烈。
这场较量,已经从朝堂之上的口诛笔伐,转入到了帝国脉络之中的生死搏杀。而他,绝不会后退半步。夜色,正深。缇骑的脚步,还在无声地踏破一个又一个阴谋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