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像一条沉重的、沾满泥泞的锁链，在初冬荒芜的原野上缓慢拖行。离开了那片短暂喘息的血色河滩，现实的压力便如同无处不在的寒风，从每一个缝隙钻入，侵蚀着那刚刚被“第一把火”点燃的、脆弱的凝聚力。
黄巢走在队伍的前列，脚步因为虚弱而有些虚浮，但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和两侧。他的大脑没有一刻停止运转，融合的记忆如同破损的地图，与实地景物不断对照、修正，指引着通往濮州西南的方向。
然而，身后的队伍，却远不像他期望的那般如臂使指。
新的编制刚刚强行推行，如同给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套上了一件不合身的铠甲，处处都是摩擦和不适。原本熟悉的同乡、亲友被打散，陌生的都头用嘶哑的嗓音发号施令，回应他的往往是茫然和迟钝。行军队列歪歪扭扭，拖沓冗长，负责殿后的赵璋不时派人前来催促前面加快速度，而前面的尚让又因为要派出斥候探查路径而不得不时常停顿。
“快点！都他娘没吃饭吗？”一个刚被任命为副都头的汉子，挥舞着鞭子，试图驱赶掉队的士兵。他原本只是个私盐队里的小头目，骤然得了职位，急于表现，手段便显得粗暴。
“吼什么吼！有本事你把马肉变出来啊！就早上那点塞牙缝的东西，能顶个屁用！”一个老兵油子喘着粗气，毫不客气地顶撞回去，引得周围几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士兵发出低低的附和声。
那副都头脸色涨红，扬起鞭子就要抽下。
“住手！”
一声冷喝从旁边传来。是王璠，他带着执法队巡行至此，脸色阴沉地盯着那副都头：“大将军的军纪，是让你对自家弟兄耍威风的？”
副都头的手僵在半空，悻悻地放下，嘴里嘟囔着：“王指挥，这帮惫懒货色，不抽不打不肯走啊……”
“那也不是你这个打法！”王璠瞪了他一眼，又转向那些士兵，厉声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想活命，就迈开腿！落在后面被唐军的游骑追上，别说马肉，连骨头都剩不下！”
士兵们噤若寒蝉，勉强加快了脚步，但眼神中的怨气并未消散。
黄巢将这一切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巨石。他知道，问题远不止于此。
粮食，是悬在头顶最锋利的一把剑。宰杀战马得来的肉食，经过分配，每人所得极少，经过一上午的消耗，早已腹中空空。饥饿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所有人的体力和意志。他看到有士兵在行军途中，偷偷揪着路边枯黄的草根往嘴里塞，也有人眼神贪婪地打量着视野里偶尔出现的、荒废村落里可能存在的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
伤员更是沉重的负担。几十名行动不便的伤兵被安置在队伍中间，由一些轻伤员或体弱者轮流搀扶，或者用简陋的担架抬着。他们的呻吟和痛苦，拖慢了整个队伍的速度，也像阴云一样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有人开始私下抱怨，认为应该抛下这些累赘。
“带着他们，我们都得死！”黄巢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队伍中段传来的低语。
“小声点！让大将军听见……”
“听见怎么了？我说错了吗？你看看张老三，腿都烂了，还能活几天？为了他，我们全队都得跟着慢吞吞地等死？”
一股寒意顺着黄巢的脊椎爬升。这种想法一旦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队伍赖以维系的，不仅仅是纪律和目标，还有最基本的人心，是“不抛弃”的底线。如果这条底线被突破，那么这支队伍将彻底沦为野兽，再无凝聚的可能。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向队伍。阳光照在他苍白而坚定的脸上。
“传令，原地休息一刻！”他的命令被一层层传递下去。
疲惫不堪的队伍如同得到大赦，瞬间瘫倒了一大片，喘息声、咳嗽声此起彼伏。
黄巢没有休息，他迈步走向队伍中段，走向那些伤员聚集的地方。尚让和王璠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伤员们被安置在几棵光秃秃的老树下，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腐臭的味道。他们的伤口大多只是用脏布胡乱包裹，缺医少药，很多人已经发起高烧，神志不清。那个被议论的“张老三”，一条小腿肿胀发黑，脓血浸透了包扎的破布，气息微弱。
黄巢走到张老三身边，蹲下身，仔细查看他的伤势。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和刺鼻的气味让跟在后面的尚让都皱了皱眉。
旁边几个照顾伤员的士兵紧张地看着黄巢，不知道大将军要做什么。
黄巢伸出手，没有嫌弃那污秽，轻轻按了按张老三滚烫的额头，然后对旁边一个负责照料的老兵道：“去找点干净的水来，给他擦洗一下伤口。把我们最后那点盐，化点盐水，给他清洗。”
盐是宝贵的，无论是食用还是消毒。黄巢这个命令，让周围的人都愣住了。
“大将军，盐……不多了……”尚让低声提醒。
“执行命令。”黄巢头也不抬，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周围或坐或卧的伤员，也扫过那些偷偷观察这边情况的士兵，声音清晰地传开：“他们，是为了我们大家，才受的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我黄巢的弟兄，就是咱们这支队伍的功臣！抛弃弟兄，这种事，我黄巢做不出来，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做！”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今天，我们能抛弃受伤的弟兄，明天，我们就能抛弃饿肚子的弟兄，后天，我们就能为了自己活命，把刀砍向身边的任何人！那样的队伍，和畜生有什么分别？还能成什么事？！”
一番话，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那些原本心存怨言和动摇的士兵，不由得低下了头。而伤员们，则大多红了眼眶，有人甚至低声啜泣起来。
黄巢知道，光靠言语还不够。他转头对王璠道：“执法队盯紧了，再敢有言抛弃伤员、扰乱军心者，以叛逆论处，就地正法！”
“是！”王璠大声应命，凶狠的目光扫向四周，刚才那些窃窃私语的人顿时噤若寒蝉。
“另外，”黄巢继续下令，“传令各都，休息期间，派出小股人手，在附近搜寻一切可以食用的东西，野菜、草根、树皮……但记住，不得进入有主的村庄田舍，违令者，斩！”
这是无奈之举，也是在严酷纪律下，给予的一点生存弹性。既要防止扰民导致失去民心，又要千方百计寻找活路。
命令下达后，队伍的气氛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虽然饥饿和疲惫依旧，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那种因为绝望而滋生的、冰冷自私的暗流，似乎被暂时遏制住了。士兵们看向黄巢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有敬畏，有依赖，或许，还有一丝微弱的、名为“信任”的东西在萌芽。
黄巢走到一旁，靠着一块冰冷的石头坐下，闭上眼，缓解着额角一阵阵的抽痛和身体的极度疲惫。
他知道，军心依旧漂浮如萍，脆弱如纸。食物的短缺，伤员的拖累，唐军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威胁，就像一把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军心何在？”他在心中自问。
它不在高高在上的命令里，也不在虚无缥缈的口号中。它在那碗救命的马肉汤里，在那条不许抛弃伤员的铁律旁，在领袖与士卒同甘共苦的身影间，在每一个看似微小却关乎生死存亡的抉择时刻。
凝聚它，需要智慧，需要铁腕，更需要一种超越眼前利益的、近乎固执的坚守。
他睁开眼，望向西南方那连绵起伏的、模糊的山影。
路，还很长。而这凝聚军心的过程，注定布满荆棘，每一步，都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