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级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那冰冷决绝的“斩”字如同烙印，刻在了每一个幸存士兵的心头。队伍沉默地行进在冬日的旷野上，速度明显加快了，队形也整齐了许多，再无人敢交头接耳，无人敢随意掉队。恐惧，成了最有效的鞭策。
黄巢走在队伍前列，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五百道目光——敬畏、顺从，甚至带着一丝麻木的恐惧。他知道，仅靠恐惧维系的关系脆弱而危险，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堡垒。砍下的头颅震慑了宵小，但真正要凝聚军心，需要更坚实的东西——制度，以及让这制度深入人心的教化。
傍晚，队伍在一片稀疏的林地边缘扎营。依旧是简陋到极点的露宿，但这一次，不用黄巢过多催促，各都都头已经开始自发地指挥手下清理场地，收集柴火，安排哨位。那几颗悬首示众的人头，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所有人的惰性。
篝火燃起，数量比昨夜多了些，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疲惫却紧绷的脸。缴获自唐军游骑的少量干粮和死马肉（伏击时又缴获了几匹受伤或死亡的战马）被集中起来，虽然依旧少得可怜，但分配的过程却井然有序。没有人争抢，没有人抱怨，只是在轮到自己时，默默地接过那份微薄的口粮，眼神低垂。
黄巢没有立刻休息。他站在营地中央最大的一堆篝火旁，火光跳跃，映得他额角的伤疤忽明忽暗。尚让、王璠、赵璋等核心头领肃立在他身后。
“都聚过来。”黄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士兵们默默放下手中的食物，依言围拢过来，以各都为单位，站成了几个松散的方阵。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火焰旁那个身影。
“我知道，你们怕。”黄巢开门见山，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怕我，怕军法，怕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刀就会落到自己脖子上。”
没有人敢接话，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但光怕，没用。”黄巢话锋一转，“怕，能让你们活下去吗？怕，能让我们走到濮州吗？怕，能让我们将来不受人欺辱，能让你们的爹娘妻儿过上好日子吗？”
一连串的问题，敲打着众人的心。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要想活下去，活出个人样，光靠怕不行，要靠‘规矩’！”黄巢的声音提高，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开，“无规矩不成方圆！一支没有规矩的队伍，就是一群待宰的猪羊！唐军为什么能追着我们打？不仅仅因为他们兵甲犀利，更因为他们有规矩，有法度！”
他顿了顿，让下面的人消化这些话。这些朴素的道理，对于这些大多出身草莽的士兵来说，既陌生又隐隐觉得在理。
“从今日起，我们的规矩，要立起来，而且要立得比铁还硬，比血还浓！”黄巢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昨夜，我定了四条‘斩’令，是针对最恶劣的行径。今天，我要立下更详细的军规，是让我们这支队伍，真正像个军队样子的根基！”
他示意了一下，尚让上前一步，展开一块勉强算是平整的粗布，上面用木炭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尚让识字不多，这是黄巢口述，他和几个稍微认得几个字的老兵一起琢磨着记下的。
“第一条，闻鼓则进，闻金则止！旗指东则向东，旗指西则向西！违令者，杖三十！临阵违令者，斩！”尚让的声音洪亮，带着一丝紧张，却努力将每一个字都念清楚。
“第二条，不得惊扰百姓，不得擅入民宅，不得抢夺民财，不得奸淫妇女！违者，斩！”这一条，黄巢特意加重了语气。他深知民心向背的重要性，一支失去民心的军队，在这乱世绝无立足之地。
“第三条，缴获物资，无论大小，必须归公，由专人登记造册，统一分配！私藏战利品者，杖五十，贪墨逾一贯钱者，斩！”
“第四条，严禁私斗，严禁聚赌，严禁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违者，视情节轻重，杖二十至一百！”
“第五条，各都都头、副都头，需熟知麾下士卒姓名、籍贯、特长，关心士卒疾苦！士卒亦需服从上官号令，不得阳奉阴违！”
...…
一条条军规被宣读出来，从行军作战到日常起居，从对敌纪律到内部管理，虽然粗糙，却涵盖了军队运作的基本方面。士兵们静静地听着，眼神由最初的恐惧麻木，渐渐变得专注，甚至有些茫然。这些规矩，太多，太细，让他们感到束缚，但也隐隐感觉到，这些东西，似乎真的能让这支队伍变得不一样。
宣读完军规，黄巢再次开口：“这些规矩，不是用来苛待弟兄们的，是用来保护我们所有人的！有了这些规矩，我们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才知道劲该往哪里使！才能让唐军不敢小觑我们，让百姓愿意接纳我们！”
他目光扫过众人，看到了一些人眼中的疑虑，继续道：“我知道，有人会觉得，当兵吃粮，何必受这许多拘束？那我告诉你们，正是因为我们以前太没拘束，才会像一盘散沙，一冲就垮！想要不再被人像撵狗一样追着跑，想要将来能堂堂正正地站着活，就得先学会约束自己！”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放缓，却带着更深的力量：“从明天起，除了行军，每日早晚，各都都要抽出时间，演练队列，熟悉号令！我会亲自督查！表现好的，有赏！懈怠敷衍的，严惩不贷！”
“另外，”黄巢看向王璠，“执法队扩充至三十人，由王指挥直接统领，负责监督军纪执行，有违禁者，无论职位高低，一律按律处置！”
“是！”王璠大声应命，脸上闪过一丝厉色。
“还有，”黄巢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些年纪较轻、眼神中还带着些淳朴和可塑性的士兵身上，“各都挑选五名机灵、识字（或愿意学识字）的士卒，成立‘教导队’，由我亲自教导。他们不仅要学军规，还要学我们为什么造反，我们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世道！”
教导队！这是黄巢埋下的另一颗种子。他不仅要打造一支有纪律的军队，更要打造一支有思想、有目标的军队。他要让“均平富，等贵贱”的理念，不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深入骨髓的信仰。
命令一条条下达，结构一点点搭建。士兵们虽然疲惫，却都听得格外认真。他们或许不能完全理解所有这些举措的深远意义，但他们能感觉到，一种新的、名为“秩序”的东西，正在这支残破的队伍中生根发芽。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五百张神色各异却都专注聆听的脸。
黄巢知道，整军纪非一日之功。立规矩易，让规矩成为本能难。这需要时间，需要反复的锤炼，甚至需要更多的鲜血来浇灌。
但第一步，已经迈出。
今夜，没有杀戮，没有逃亡，只有篝火旁，关于规矩和未来的宣讲。
这无声的整顿，比白日的刀光剑影，或许更能决定这支队伍能走多远。
军纪的种子，已悄然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