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立下了,结构搭建了,教导队也选出了第一批懵懂的种子。队伍的面貌在铁腕与希望的共同作用下,确实焕然一新。行军时队列齐整了些,宿营时秩序井然了些,士兵们看向黄巢和各级头领的眼神里,敬畏之外,也多了一丝对“规矩”本身的认同。
然而,饥饿,这把最原始、最锋利的刀刃,并未因任何规矩或口号而钝化分毫。它无声无息,却无孔不入,日夜不停地切割着刚刚凝聚起来的那点脆弱的军心。
缴获的那点马肉和干粮,在五百张饥饿的嘴面前,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连点像样的涟漪都没能泛起,就消耗殆尽。队伍再次陷入了彻底的断粮。
每一天的行军,都变成了一场与身体本能极限的对抗。士兵们腹中空空,双腿如同灌了铅,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眼神不再锐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食物近乎疯狂的渴望。他们像筛子一样过滤着途经的每一寸土地,挖尽草根,剥光树皮,甚至有人偷偷啃食着腰带上鞣制过的皮条。
黄巢走在队伍中,能清晰地听到身边士兵腹中传来的、如同闷雷般的肠鸣。他自己的胃也早已饿得抽搐,阵阵眩晕感不时袭来。但他不能倒下,甚至不能露出一丝疲态。他必须比任何人都要坚韧。
“大将军,这样下去不行啊。”尚让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他指着路边几个因为虚弱而瘫倒在地,需要同伴搀扶才能继续前行的士兵,“已经有十几个弟兄快撑不住了。再找不到吃的,不用唐军来打,我们自己就垮了!”
王璠的脸色也很难看,他管理的执法队如今面临最大的挑战不是违抗军令,而是如何阻止士兵们为了争夺一点点可能入口的东西而私下斗殴。“附近能吃的,都快被刮地三尺了。昨天三都两个弟兄,为了半只挖到的田鼠,差点动了刀子!”
黄巢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这片萧索的冬野。天地茫茫,却找不到一丝生机。他知道,必须尽快找到稳定的食物来源,否则一切雄心壮志,一切规矩法度,都将在这无情的饥饿面前化为泡影。
“派出所有斥候,扩大搜索范围!”黄巢的声音因为缺水而沙哑,“重点寻找水源附近,或者可能有野物出没的山林!另外,注意寻找任何可能有人烟的地方,哪怕是废弃的村落也好!”
命令下达,数支小小的斥候队如同离弦之箭,奔向不同的方向。整个大队则在一片相对避风的山坳里暂时停下休息,等待消息。每一次停顿,都意味着体力的进一步消耗和希望的渺茫。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士兵们或坐或躺,节省着每一分力气,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有人开始低声啜泣,有人则眼神涣散,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这具饥饿的躯壳。教导队选出的那几个年轻人,此刻也蔫头耷脑,再激昂的道理,也抵不过腹中的轰鸣。
黄巢靠坐在一块山岩下,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历史上,黄巢军是如何解决粮食问题的?就食于敌,掠夺州县……那是流寇的做法,饮鸩止渴,绝非长久之计。他必须找到一条不同的路。
时间一点点过去,派出的斥候陆续返回,带回的消息却一个比一个令人失望。
“西面二十里,只有一条几乎干涸的小河,河床都裂了……”
“北面发现一片林子,但像是被大火烧过,寸草不生……”
“东面……东面倒是有个荒村,但早就没人了,连耗子都找不到一只……”
绝望的气氛如同浓雾,再次笼罩了整个山坳。
就在这时,最后一支前往南面探索的斥候队回来了。带队的是个机灵的年轻人,名叫陈五,他脸上带着一丝异样的神色,快步跑到黄巢面前。
“大将军!南边……南边约十五里,翻过那道山梁,有一条未完全封冻的山溪!我们在溪水边的雪地里,发现了这个!”陈五说着,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树枝和麻绳简陋制成的套索,上面还残留着几根灰褐色的动物毛发。
“捕兽套?!”尚让眼睛一亮。
“是!看痕迹,应该是猎户下的套子,可能刚下不久,还没逮到东西。”陈五喘着气说道,“我们顺着溪流往上游探了一段,虽然没看到人,但在一个背风的山窝里,发现了这个!”
他又掏出几片破碎的、风干了的红薯皮。
红薯皮!
这东西的出现,意味着附近很可能有种植,有人家!
这个消息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间穿透了绝望的浓雾。所有听到的人都精神一振,目光灼灼地看向黄巢。
有猎户,就可能找到食物,甚至找到通往人类聚居点的线索!
黄巢猛地站起身,尽管一阵眩晕袭来,他依然稳住了身形。“带路!全军立刻出发,目标,南山溪流!”
希望,哪怕只有一丝,也足以点燃求生的本能。疲惫不堪的队伍再次爆发出力量,跟着陈五,朝着南面的山梁艰难跋涉。
十五里的路程,在饥饿和疲惫的加持下,显得格外漫长。当队伍终于翻过那道不高的山梁,听到山下传来淙淙的流水声时,许多人几乎要虚脱倒地。
山溪蜿蜒,两岸堆积着未化的冰雪。斥候发现的捕兽套还在原处,那几片红薯皮更是像指路明灯。
黄巢没有立刻让大队人马惊动可能存在的猎户。他命令队伍在溪流下游隐蔽休整,只带着尚让、王璠和几个身手好的亲兵,沿着溪流,小心翼翼地向上游搜索。
果然,在 upstream 约两三里处,一个极其隐蔽的山窝里,他们发现了几间依山而建的、低矮破旧的茅草屋。屋外用石块垒着矮墙,院子里晾晒着一些兽皮,角落里堆着些柴火。
有人!
黄巢示意众人停下,仔细观察。茅屋很安静,似乎主人不在家。他注意到,院子角落的柴堆旁,似乎有一个用石块和泥土垒砌的小小的窖口。
地窖?储存食物的地方?
他的心跳不由得加速。但他立刻压制住了派人强行搜查的冲动。那四条“斩”令中,“不得抢夺民财”是他亲自定下的铁律!如果他自己带头违背,刚刚建立的军纪将瞬间崩塌,这支队伍将彻底沦为土匪。
他深吸一口气,对尚让低声道:“去,敲敲门,客气点。表明我们的身份……就说我们是路过的义军,绝不为难百姓,只求换点粮食,或者指条明路。”
尚让领命,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甲,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凶恶,走上前,轻轻叩响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有人吗?过路的,讨碗水喝。”
屋内沉寂了片刻,然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门被拉开一条缝,一双警惕而浑浊的眼睛从门缝里打量着外面。是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的老者,穿着打满补丁的棉袄。
老者看到门外站着几个虽然疲惫但手持兵刃的汉子,脸色顿时一变,下意识地就要关门。
“老丈莫怕!”黄巢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我等是‘冲天大将军’黄巢麾下义军,只为讨伐无道唐廷,绝不敢伤害百姓。途经宝地,粮草断绝,弟兄们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只想向老丈讨换些吃食,或者请问附近可有能买到粮食的地方?我们愿意用银钱交换。”
他示意了一下,王璠不情愿地掏出几块从唐军游骑身上搜刮到的、成色很差的碎银子。
老者看着黄巢,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虽然狼狈却站得笔直的士兵,眼中的警惕稍减,但依旧没有开门。“冲天大将军?没听说过……你们……你们真的不抢东西?”
“军令如山!扰民者,斩!”黄巢斩钉截铁地说道,目光坦然。
老者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慢慢拉开了门。他身形佝偻,走了出来,看了看黄巢手中的碎银子,摇了摇头:“这荒山野岭,要银子有什么用……粮食,我们自家也不多……”
他指了指那个地窖:“就剩下半窖红薯,和一些晒干的野菜,是我们一家熬过这个冬天的命根子……”
黄巢的心沉了下去。他看得出来,老者没有说谎。这点粮食,对于五百人的队伍来说,同样是杯水车薪。
“老丈,实不相瞒,我们后有追兵,前路茫茫。若找不到粮食,这五百弟兄,怕是都要饿死冻死在这山里了。”黄巢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您可知,这附近,哪里能找到更多的粮食?或者,哪里能让我们暂时落脚,开荒种田?”
老者看着黄巢眼中那并非作伪的忧虑和诚恳,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眼巴巴望着这边、面黄肌瘦的士兵,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
“往西南再走三十里,有个地方,叫‘野人沟’。”老者缓缓说道,“那里地势险要,以前也有过几户逃难的人家,后来……后来或是死了,或是走了,就荒废了。沟里有水源,还有些能开垦的荒地。只是……那里靠近濮州和曹州的交界,两边官府都管得松,但也乱得很,常有山贼流寇出没。”
野人沟!荒地!水源!
这三个词,如同甘霖,洒在黄巢干涸的心田上!
这或许,就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能够暂时喘息,能够落地生根的第一个据点!
“多谢老丈指点!”黄巢郑重地抱拳行礼。他没有再提交换粮食的事,那半窖红薯是老者的命,他不能夺。
他转身,对尚让低声吩咐:“把我们最后那点盐,给老丈留一半。”
盐,在这山里,比银子更金贵。
尚让愣了一下,还是依言照做。
老者看着那块不算小的盐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默默接过了盐块。
黄巢带着人离开了茅屋,回到了溪流下游的大队。
他没有隐瞒,将老者的话和野人沟的情况告诉了所有人。
希望,再次被点燃,虽然依旧微弱,但这一次,有了具体的方向。
“目标,野人沟!”黄巢举起手,指向西南方,“那里有地,有水!到了那里,我们就能自己种粮食,就能活下去!”
饥饿的刀刃依然悬在头顶,但这一次,刀刃之下的人们,眼中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多了一丝奔向希望的决绝。
队伍再次启程,沿着山溪,向着西南方向的野人沟,踏上了更为艰难,却也承载着生机的路途。
饥饿,依然是那把最锋利的刀。但现在,他们看到了一个可能放下这把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