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水边的争论余音未散,黄巢的决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野人沟这小小的天地里激起了层层涟漪。开荒屯田的命令已经下达,部分士兵在王璠的监督下,开始用简陋的工具,对抗着冻得坚硬的土地,进展缓慢,却象征着一种与过去流寇生涯的决裂。而另一部分人,则在尚让的带领下,摩拳擦掌,准备执行那“替天行道”的筹粮任务。
然而,黄巢的思绪,早已飞越了野人沟的群山,投向了更广阔的地图。短暂的喘息之机来之不易,他必须为这支队伍的下一步,找到一个更清晰、更具潜力的方向。
夜深人静,除了巡逻哨兵单调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开荒号子,野人沟一片沉寂。黄巢独自一人,就着篝火的余烬和一支从唐军游骑那里缴获的、快要燃尽的牛油蜡烛,再次审视着地面那幅简陋的地图。他的手指,在代表濮州、曹州、襄邑等地的标记上缓缓移动,最终,坚定地按在了“濮州”二字之上,但并非州治鄄城,而是其西南部的大片区域。
“大将军,还没歇息?”尚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巡夜至此,看到黄巢帐中(其实只是一个稍大的窝棚)仍有微光。
黄巢没有回头,招了招手:“来得正好,尚让,你来看。”
尚让走近,蹲下身,顺着黄巢的手指看向地图。
“我们如今在野人沟,暂时安身,但此地偏狭,土地贫瘠,绝非长久之计。”黄巢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若要真正践行‘均平富,等贵贱’的誓言,让更多活不下去的兄弟投奔我们,我们必须有一个更大、更富庶、也更有利于我们发展的根基之地。”
尚让点了点头,这一点他深有体会。野人沟能让他们躲过一时,却无法支撑起一支强大的军队。
黄巢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将濮州西南部,包括鄄城以南、雷泽湖以西的大片区域囊括在内。“我的目标,是这里——整个濮州西南!”
尚让瞳孔微缩:“大将军是想……攻占整个濮州西南?这……鄄城乃州治,城高池深,恐不易下。而且一旦我们显露占据州郡的意图,必将引来天平节度使薛崇的全力围剿!”
“不,不是攻占,是扎根,是渗透,是让这片土地,成为我们真正的‘濮州根据地’!”黄巢眼中闪烁着战略家的光芒,“你看,濮州西南,北依黄河(其时黄河下游流路与今不同,更靠北),南临雷泽大野,水系纵横,土地肥沃,远非这野人沟可比。此地既有漕运之利,又可凭水网设防,进退有据。”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更重要的是,此地处于濮、曹、郓三州交界,唐廷统治力量相对薄弱,各方节度使互相掣肘,难以形成合力围剿。此地百姓,连年遭受水患、兵灾,对唐廷怨气极深,正是我们发动群众、传播理想的绝佳土壤!”
这番分析,跳出了单纯的军事攻防,从地理、政治、民情多个维度,勾勒出了一幅宏伟的蓝图。尚让听着,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之前局限于攻打哪个县城、抢夺哪家富户的思维,顿时显得狭隘了。
“大将军深谋远虑!”尚让由衷赞道,但随即又浮现忧色,“可是,我们如何进去?又如何在那里站稳脚跟?直接大军开过去,恐怕……”
“当然不是硬闯。”黄巢微微一笑,那笑容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高深莫测,“我们要像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去。”
他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派出多支精干小队,以流民、行商、甚至溃兵的身份,分散潜入濮州西南各紧要村镇,尤其是靠近水源、交通便利之处。他们的任务,不是打仗,是探查地形,联络对唐廷不满的贫苦百姓和不得志的寒士,散布‘均平富,等贵贱’的言论,为我们将来大军到来,打下根基。”
“第二,”他屈下第二根手指,“我们现在就要开始准备。野人沟,就是我们第一个跳板和训练基地。在这里,我们要尽快积累一批粮食和物资,训练出一批懂得新规、认同理想的骨干。然后,以野人沟为起点,逐步向濮州西南方向拓展,建立一连串的小型据点,如同楔子,一点点钉进去!”
“第三,”他放下最后一根手指,目光锐利,“寻找战机,但不是为了攻城略地,而是为了‘立威’和‘示恩’。在濮州西南范围内,挑选一两个民愤极大、防备松懈的土豪或者贪官,以雷霆手段铲除,将其财富分与贫苦,同时明确打出我‘冲天大将军’黄巢的旗号!要让那里的百姓知道,我们不是土匪,是替他们做主的义军!也要让那里的官绅知道,我们的刀,只指向为富不仁者!”
步步为营,渗透、扎根、立威。这套组合拳,完全超越了尚让的认知。他仿佛看到,一股潜流正在野人沟孕育,即将悄无声息地漫向濮州西南那片广袤的土地,待到时机成熟,便会化作冲天的巨浪!
“我明白了!”尚让激动地握紧了拳头,“如此一来,我们不仅能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更能赢得民心,根基牢固之后,进可图谋整个濮州,乃至更远,退可凭藉水网地利与官军周旋!”
“正是此理!”黄巢颔首,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那个被他圈定的区域,语气坚定,“野人沟是我们求生的第一步,而濮州西南,将是我们真正崛起的基石!传令下去,明日召集所有都头以上将领,我要明确告知他们——我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濮州!”
“得令!”尚让轰然应诺,转身大步离去,步伐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力量。
黄巢独自留在摇曳的烛光里,手指轻轻敲击着“濮州”二字。
目标已明确——濮州根据地。
这将是一条远比在野人沟求生更为艰难的道路,充满了未知的风险和残酷的博弈。但他别无选择,也无所畏惧。
冲天之志,岂能困于一条小小的野人沟?
他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窝棚的简陋遮蔽,看到了那片即将被他的理想和刀锋所浸染的、名为“濮州”的广阔天地。
序幕,即将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