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几乎是爬回鳞渊村的。
当他浑身污泥、脸色惨白、右臂缠绕的草药绷带再次被暗红色血污和焦黑痕迹浸透的身影，踉跄着出现在村落边缘时，立刻引起了骚动。
鱼人战士将他搀扶进工坊时，红雅正焦急地等待着，看到他这副模样，她碧色的眼眸瞬间盈满了水汽。
快步上前，却在他身上感受到那股尚未完全平息的、混杂着灵魂腐蚀阴冷与万象锻炉灼热余烬的混乱气息时，硬生生止住了脚步，脸上血色褪尽。
“你……你遇到了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安疲惫地摆了摆手，没有力气解释细节，只是用左手从怀中取出那个隔绝袋，露出了里面那根流淌着星辉的记忆水晶棱柱。“东西……拿到了。”
深喉很快闻讯赶来，他的独眼在看到水晶棱柱的瞬间亮了一下，但随即注意到李安糟糕的状态，尤其是右臂那即便被厚厚包裹也遮掩不住的、不祥的黑暗气息，眉头紧紧皱起。
“你触动了哨站的防卫系统？还是遇到了别的？”深喉的声音低沉。
“傀儡……三台猎犬IV型。”李安靠在墙壁上，喘息着，努力回忆，“还有……我手臂里的东西，好像……失控了一次。”
关于万象锻炉的异动和随之而来的记忆模糊感，他下意识地没有提及，那感觉太过诡异和私人，仿佛灵魂被无形地割去了一小块。
深喉目光闪烁，没有追问细节，只是点了点头：“能活着回来就好。”
“意识提取器的其他辅助部件，部落这些年陆陆续续收集了一些残骸，萨满们已经根据古老的图录在准备了。”
但核心驱动和能量引导，需要这枚水晶棱柱。”他指了指李安手中的东西，“你确定要立刻进行？你的状态很不好。”
李安感受着右臂那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卷土重来的阴冷侵蚀，以及精神上那种莫名的空洞感，咬了咬牙：“必须尽快。我……感觉撑不了多久了。”
红雅忍不住开口：“李安！那东西太危险了！连部落最古老的记载都语焉不详，使用它的代价……”
“代价，总比变成怪物或者死掉要小。”李安打断她，右眼的目光落在自己无法控制的右臂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红雅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以及深藏在深处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完全察觉的疲惫与痛苦，最终，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她默默地走到一旁，开始准备可能用到的、温和的自然安抚药剂。
提取仪式在村落最深处、一个由古老巨石垒砌的祭坛内进行。
这里曾是鱼人部落与祖先沟通之地，如今却被布置得如同一个诡异的技术与巫术的混合实验室。
几个由锈蚀金属、扭曲导线和发光苔藓构成的辅助装置环绕着中央的石台。
老萨满穿着挂满骨饰和干枯草药的法袍，口中吟唱着晦涩的音节，将一些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粉末撒在装置周围。
李安平躺在冰冷的石台上，右臂裸露出来。
那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黑色，细密的、如同活物般的黑色纹路正向四周缓慢蔓延。
记忆水晶棱柱被安置在一个特制的、刻满了回路的金属基座上，对准了他的右臂。
“过程会非常痛苦。”深喉站在一旁，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意识提取器会锁定并剥离那股异种能量，但能量的根源与你的灵魂和部分记忆碎片纠缠在一起。
剥离它们，就如同……剜肉剔骨，甚至更甚。
你可能会看到、感受到一些……不属于你的，或者被你遗忘的东西。”
李安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开始吧。”
老萨满的吟唱声陡然拔高，他枯瘦的手掌按在金属基座上。
那记忆水晶棱柱内部的星光骤然加速流动，散发出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吸力，笼罩住李安的右臂。
“呃——！”
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爆发！那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疼痛，更像是灵魂被无形的钩子刺穿、拉扯！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被强行拖入了一个扭曲的漩涡，无数破碎的画面、混乱的声音、尖锐的情绪碎片如同风暴般席卷而来！
他看到了吞噬教派黑袍下那惨绿的、非人的眼睛，充满了对一切生命的漠然与贪婪。
他感受到了锈刃会血疤那狂暴而残忍的杀意。
他甚至隐约触碰到了提赛列税务官沃尔特那贪婪算计的灵魂底色……这些属于敌人的记忆碎片，如同毒刺般扎入他的感知。
但更深的痛苦，来源于自身。
在那狂暴的剥离力量下，他自身的一些记忆碎片也被无情地翻搅、拉扯出来。
他看到了漫天大火，听到了族人临死前的惨叫，那是家族覆灭的夜晚，刻骨铭心的仇恨
恐惧……
他看到了铁老将他从尸堆中拉出时，那双布满血丝却坚定无比的眼睛……
他看到了红雅在混沌区被他救下时，那脆弱而警惕的眼神……
这些珍贵的、构成他存在的记忆，也在被那股力量波及、震荡！
“不……停下……”他在意识深处无声地呐喊，试图守护那些最重要的东西。
然而，提取器冰冷无情。它精准地锁定着那股阴冷的腐蚀能量，连同与它纠缠最深的部分“载体”，强行剥离！
李安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极致的痛苦而涣散。
他仿佛看到一个模糊的、温暖的画面，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年幼的自己坐在院子里，兴奋地拆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
盒子里是……是什么？
他努力去看，却只觉得那礼物散发着让他安心喜悦的光芒。
具体形态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雾，怎么也看不清了。
那是他八岁生日时，母亲送给他的……送给他的……
是什么？！
他拼命回想，却只觉得那段记忆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他的灵魂上硬生生“撕”下来！连同那份收到礼物时的纯粹喜悦和安全感，一起被剥离！
“啊——！！！”
他终于无法抑制地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在石台上剧烈地抽搐起来。
红雅不忍地别过头，双手紧紧捂住嘴巴，眼泪无声滑落。
深喉的独眼则死死盯着水晶棱柱，只见那原本纯净的星辉之中。
开始混杂进一丝丝如同活物般扭动的漆黑能量，正是从李安右臂中被抽取出来的灵魂腐蚀之力！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
李安瘫在石台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眼神空洞，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麻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虚无感。
老萨满停止了吟唱，疲惫地后退一步。
记忆水晶棱柱中，那缕黑色的能量被星辉牢牢禁锢在中心，不再躁动。
而李安的右臂上，那蔓延的灰黑色纹路已经消退，虽然伤口依旧狰狞，但那股蚀魂跗骨的阴冷气息，终于消失了。
红雅立刻上前，将准备好的安抚药剂小心地喂给他，并用温和的自然之力检查他的手臂和灵魂状态。
侵蚀确实被清除了，但他的精神……如同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花园，一片狼藉，并且，她能感觉到，某个角落彻底空了一块。
李安缓缓抬起恢复了些许知觉的右手，茫然地看着。
手臂的威胁解除了，但他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努力回想，刚才在极致痛苦中差点被剥离的那个记忆碎片，关于八岁生日礼物的……到底是什么？
他拼命搜索脑海，却只找到一片温暖的、金色的阳光，和一种模糊的、曾经拥有过的快乐感觉，具体的礼物，送礼物时母亲的表情，父亲说了什么……全都消失了，如同从未存在过。
他失去了它。永远地失去了那段记忆。
这就是代价。
深喉走上前，看着水晶棱柱中那被封印的黑暗能量，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李安，沉声道：“侵蚀清除了。”
“你活下来了。”
李安没有回应，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右手，然后缓缓握紧。
活下来了。是的。
但他用一部分的自己，交换了这次生存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