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的夜风带着潮湿的水汽和尚未散尽的血腥味,卷过枯黄的野草,发出一阵阵如同呜咽般的低鸣。
两军阵前,那座临时搭建的凉亭依旧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之上。这里是双方约定的缓冲区,也是大魏景元风云变幻的暴风眼。
亭内,谈判双方早已离去,但依旧烛火摇曳。
此时,真正的主角——大魏天子曹髦,正端坐在主位之上。他身着玄色龙袍,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年轻的面庞,让人看不清那双眼睛里的深意。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口那早已冰凉的玉如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陛下,诏书已拟好。”
身旁的嵇康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躬身呈上,声音压得极低。
曹髦微微颔首,并未急着接过,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亭外那片漆黑的夜色。那里,数万大军正在对峙,铁甲的摩擦声、战马的响鼻声,汇聚成一股沉闷的雷鸣,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念吧。”曹髦的声音清冷,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让这淮南的风,也听听朕的旨意。”
随行太监接过圣旨,随即深吸一口气,展开诏书,尖细的嗓音在夜风中传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寿春之变,实乃误会。镇南大将军诸葛诞,世代忠良,镇守淮南,劳苦功高。今查明实情,乃受东吴奸细挑拨,非有反心。朕心甚慰,特赦其罪,仍领镇南大将军职,督扬州诸军事,永镇淮南,以安社稷。”
亭外,隐约传来一阵骚动。这是给诸葛诞的定心丸,也是给司马昭的眼药。承认诸葛诞的合法性,就意味着司马昭之前的“讨逆”师出无名,变成了一场毫无意义的内耗。
贾充坐在下首,面色阴沉如水。他手里捏着酒杯,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其捏碎。这道诏书的内容虽然在谈判中已经敲定,但从天子口中正式宣读出来,那种对司马氏权威的削弱感,依然让他感到如芒在刺。
然而,太监的声音并未停歇。
“……另,司隶校尉钟会,此次护驾有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朕心甚悦,特加封钟会为骠骑将军,假节,仪同三司,赏万金。”
“咔嚓”一声,贾充手中的酒杯终于碎裂,酒液泼洒在案几上,但他浑然不觉。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那卷诏书,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骠骑将军!
这可是位比三公的极品高官,在武将序列中仅次于大将军。钟会虽然才华横溢,且在此次战役中统帅有方,但其资历尚浅,如何能一步登天坐上这等高位?
贾充的目光瞬间转向曹髦,却见那位年轻的帝王正好微微侧头,透过冕旒的缝隙,投来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
这是一招极其狠辣的离间计。
司马昭如今是大将军,掌握中外诸军事。而钟会作为司马昭的心腹,一直以来都渴望拥有自己的兵权。如今曹髦越级提拔,直接将钟会抬到了可以与司马昭分庭抗礼的位置。钟会若受,必遭司马昭猜忌;若不受,便是抗旨,且违背了他那膨胀的野心。
以钟会的性格,他会拒绝吗?绝不可能。
“陛下……”贾充刚想开口阻拦,却被曹髦淡淡打断。
“怎么?贾爱卿觉得钟将军配不上这骠骑将军之位?”曹髦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此次若非钟将军率军侧翼掩护,朕恐怕早已落入乱军之中。此等救驾之功,难道不值得一个将军名号?”
贾充语塞。
“臣……不敢。”贾充咬着牙,将这两个字从齿缝中挤了出来。
“既无异议,那便如此定了。”曹髦挥了挥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心中清楚,这颗种子种下,钟会有了骠骑将军的名头,便有了在朝堂上开府治事的资格,这是司马昭绝对无法容忍的。他也清楚如今他的筹码逐渐加码,他若软弱,必再受师马昭所左右,唯有强硬,但强硬的资本还不够,他还想要更多。
只要他们互相猜忌,朕便有了喘息之机。
就在此时,亭外的黑暗中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那声音极有节奏,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甲叶撞击的铿锵声,仿佛一头钢铁巨兽正在逼近。原本喧闹的军阵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从黑暗中走出的身影上。
来人身长八尺,猿臂蜂腰,一身黑铁重甲上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暗红色的血渍早已干涸,凝结在甲片缝隙中,散发着令人作呕却又令人畏惧的煞气。他手中提着一杆精钢马槊,槊锋在烛光下闪烁着寒芒。
文鸯。
那个在乐嘉城下单骑退雄兵,吓得司马师眼珠迸裂而亡的绝世猛将。
随着他的走近,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充斥了整个凉亭。贾充身后的几名护卫下意识地按住了刀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文鸯走到亭前,停下脚步。他没有看贾充,也没有看任何人,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高坐于上的曹髦。目光中没有敬畏,只有审视,像是一头被困的野兽在打量着它的新牢笼。
空气仿佛凝固了。
曹髦缓缓站起身,推开想要搀扶的太监,一步步走下台阶,直到站在距离文鸯仅有五步之遥的地方。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距离。只要文鸯暴起,五步之内,人尽敌国,无人能救得了曹髦。
“你就是文淑(文鸯字)?”曹髦的声音平静,没有丝毫颤抖。
文鸯沉默了片刻,手中的马槊重重顿地,发出一声闷响。随后,他推金山倒玉柱般单膝跪地,铠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罪臣文鸯,奉诏前来侍奉陛下。”
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后的决绝。为了父亲文钦,为了淮南的数万将士,他不得不低头。
“罪臣?”曹髦轻笑一声,上前两步,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竟伸出双手,亲自扶起了这位满身血污的猛将。
曹髦的手白皙修长,与文鸯那双布满老茧、沾染血迹的大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是大魏的猛虎,何罪之有?”曹髦盯着文鸯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往日之事,各为其主。从今往后,你的槊,只为朕而挥;你的盾,只为朕而立。朕许你宿卫之职,非是囚禁,而是要让你做这大魏最锋利的獠牙。”
文鸯浑身一震。他从跟随毋丘俭将军叛乱以来几经流转,独自飘零与淮南,本以为当今圣上早已为司马氏所裹挟,想到到了洛阳,等待他的将是无尽的羞辱和软禁,就像当年被软禁的那些宗室一样。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小皇帝,竟然有如此胆魄。
他在曹髦的眼中,看到了一种熟悉的东西。那是他在父亲文钦眼中见过的,在镇东将军诸葛诞眼中也见过的——那是是对命运不屈的抗争。
“末将……”文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股桀骜之气稍稍收敛,“定护陛下周全。”
贾充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中冷笑连连。
驯虎?这小皇帝怕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文鸯这种人,是有奶便是娘的蛮夫,也是随时可能反噬的饿狼。司马大将军正愁没理由收拾皇帝,今后随便找一个理由让文鸯在宫中闹出乱子,正好给了大将军清君侧的借口,到时候再以连坐之罪剥去文钦官职,又为淮南除去一大助力。
然而,曹髦似乎完全不在意贾充的目光。他拍了拍文鸯铁一般坚硬的肩膀,转身走回座位,大袖一挥:
“传朕旨意,文鸯即刻编入禁军,任虎贲中郎将,随侍朕左右,不得有误!”
“遵旨!”
这一夜,止戈亭的烛火燃到了天明。
随着这份协议的达成,淮南的战局终于画上了一个诡异的句号。
司马昭的大军开始拔营起寨,向北撤退。虽然在军事上他没能彻底荡平淮南,但在名义上,他依然维持了朝廷的体面。而真正的苦果,只有他自己知道。
寿春城头,诸葛诞望着缓缓退去的魏军旗帜,长舒了一口气,但他紧握剑柄的手依然没有松开。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而在魏军大营的一处营帐内,钟会捧着那份封他为“骠骑将军”的圣旨,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骠骑将军……”钟会喃喃自语,手指轻轻划过绢帛上那鲜红的玉玺印记,“陛下啊陛下,您这是把臣放在火上烤啊。不过……”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是野心被点燃的火焰。
“这火,烤得臣很舒服。”
对于钟会而言,没有什么比权力更让他沉醉。既然司马昭给不了他想要的地位,那么借皇帝的手拿过来,又有何妨?至于以后如何站队,那是以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
三日后,御驾启程回京。
曹髦坐在宽大的御辇之中,并没有像来时那样感到惶恐不安。
他掀开窗帘的一角,看向车驾旁。那里,一员黑甲猛将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手持马槊,如同一尊铁塔般护卫在侧。周围的禁军士兵都下意识地与他保持着距离,仿佛靠近他都会被那股煞气所伤。
那是文鸯。
曹髦放下帘子,靠在软垫上,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巨大的棋盘。
寿春的诸葛诞是一颗钉子,钉住了司马昭的南面;身边的文鸯是一把尖刀,护住了自己的心脉;而刚刚升官的钟会,则是一剂毒药,正在司马昭的阵营内部缓缓扩散。
局面,终于不再是一边倒的死局了。
虽然前路依然凶险万分,虽然洛阳城内还有无数的明枪暗箭在等着他,但此刻,曹髦的手中,终于有了几张可以打出的牌。
“班师回朝。”
曹髦在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此时的洛阳,恐怕早已是暗流涌动了吧。司马昭,这一局,朕赢了,只要你没有绝对胜利,我就有胜利的可能。
车轮滚滚,碾碎了路上的枯枝败叶,向着那座代表着无上权力、却也吞噬了无数骸骨的都城驶去。
风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