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之上,周天全然未将自己当作外人,酒到杯干,菜随意取,那份旁若无人的洒脱自得其乐,在诸多或矜持、或客套的宾客中,反倒显得格外醒目。
这番作派,落入了一位有心人眼中。此人坐于席间,生得鹘眼鹰睛,虎头猿臂,一身精悍之气掩在锦绣袍服之下,正是独龙岗李家庄庄主,“扑天雕”李应。他目光微凝,侧首向侍立身后的心腹管家低语一句。
那管家鬼脸儿杜兴,立刻俯身凑近:“庄主,您吩咐?”
李应视线未离周天,声音压得极低:“寻个机会,去探探那位周庄主的口风。他这等人物,无故不至祝家庄,必有所图。问问他,可是有何生意门路?”
杜兴点头,眼珠一转:“若真有呢?”
李应嘴角微勾,露出一丝属于商贾的锐利:“若真有,便问清他所需何物。这独龙岗三庄,我李家庄有的,未必比别人差;没有的,路子或许也更广些。”
“明白。”杜兴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后两步,混入往来敬酒的人群中。
这番主仆低语,却被不远处的扈成尽收眼底。他心中暗忖:“李应这老狐狸,鼻子真灵!定是差杜兴去攀附打探了。”
他亦不相信周天这等声名鹊起、隐隐有雄踞一方之势的人物,会专程只为给视朝奉贺寿而来。祝家面子虽大,却还未必大到这般地步。念头转动间,扈成自己心下也有了计较。
杜兴行事伶俐,不多时便觑了个空当,绕到周天席前。他刚近身,那一直闷头大嚼的黑大汉(李逵)便“啪”一声放下酒碗,铜铃般的眼睛瞪将过来,煞气隐隐。
周天抬手虚按,示意李逵稍安,面上已浮起和煦笑意,看向杜兴。
杜兴不慌不忙,躬身一礼,语带恭敬却不显卑微:“小人李家庄管事杜兴,见过周庄主。冒昧打扰,万望海涵。”
周天心知此人,虽在原书中着墨不多,但其对李应始终忠心耿耿,颇有些义气,便笑道:“杜管事客气了,久闻李家庄能人辈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寻周某,有何见教?”
杜兴嘿嘿一笑,索性开门见山:“不敢当。是我家庄主吩咐,让我来问周庄主一声安好。庄主说,周庄主若在本地有什么生意上的需用,或看得上眼的物件,不妨考虑一下我们李家庄。别的不敢夸口,这独龙岗左近,李家庄的招牌,还算得上几分硬实。”
周天闻言,心中莞尔:“这李应,果然是个嗅觉敏锐的生意精!”转念一想,自己庄子扩张极快,人口暴增,粮食储备确是头等大事,庄内新垦田地尚未迎来首个丰年,外购粮秣乃是刚需。
念头及此,他面上笑容更真切几分:“杜管事这么一说,倒真提醒我了。庄上确实有些需求,不过……”他环顾四周喧闹宴席,意有所指。
杜兴立刻会意,接口道:“是极是极!此间觥筹交错,实非商议正事的所在。是小人唐突了。来日方长,周庄主若有闲暇,还请务必赏光驾临李家庄,我家庄主必倒履相迎。”说罢,恭敬地敬了一碗酒,见周天含笑饮了,方才施礼退下。
这边厢,扈成眼见杜兴满面春风地离去,再也坐不住了。他对身旁兀自生着闷气的扈三娘低语一句:“我去与那周庄主敬杯酒,去去便回。”
扈三娘不明所以,只蹙眉“嗯”了一声。
扈成整了整衣冠,也端杯走到周天席前。周天见他过来,略觉诧异,心道:“这该是扈成了。他身边那英气勃勃却面带郁色的女子,想必便是‘一丈青’扈三娘。他却来寻我作甚?”
只见扈成抱拳笑道:“在下扈家庄扈成,见过周庄主。方才见杜兴兄弟过来,可是周庄主有何所需?我扈家庄别的不敢说,在这独龙岗,也有些自家的出产和门路。”他言语直接,竟是与杜兴打了一样的算盘。
周天心下恍然,不禁对这看似忠厚、实则亦有心计的扈成高看一眼。此人后来虽在原书中下落不明,但此刻看来,倒也颇有经营头脑。他点点头,坦然道:“扈公子有心了。确是有些物事需采买。”
扈成闻言大喜,连忙举杯:“周庄主爽快!既如此,改日定要请庄主移步扈家庄,容扈某一尽地主之谊,细谈如何?”
周天也举杯相应:“好说。今日确非谈事之时,改日再叙。”
眼见杜兴、扈成接连前往周天处敬酒搭话,席间主位的祝龙心中那股不快愈发强烈。他岂能不知这两人打的什么算盘?分明是见周天势大,想在他祝家的地盘上“截胡”生意!
祝龙暗怒:“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祝家庄物产丰饶,哪样没有?何须他们来卖好!”只是寿宴之上,宾客满堂,他身为主家,不好当场发作,只得强压火气。
祝虎察觉兄长面色不善,凑近低声问:“大哥,何事烦心?”
祝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阴鸷地扫过周天那边,低声道:“没什么。你且多留意那周庄主,我瞧他此来,绝非喝酒贺寿这般简单。”
祝虎眼神一凛,点头应下,不动声色地退开,目光却已如钩子般锁定了周天。
对于这些暗流涌动,周天似乎浑然未觉,依旧从容饮食,与李逵说笑。他的真实目的,恐怕席间所有人想破脑袋也猜不到分毫。
喧闹的寿宴终于渐近尾声。周天趁人不备,向侍立一旁的时迁递去一个极细微的眼色。时迁何等机灵,微微颔首,身影一晃,便如一抹青烟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散席的人流之中,消失不见。
周天则带着已有七八分酒意的李逵,谢过主家,言说旅途劳顿,自去庄内客栈寻了下处歇息。
那栾廷玉心中本就郁结,今日寿宴之上,见祝家子弟张扬,宾客间勾心斗角,更觉意兴阑珊,不免多饮了几杯。此时他独自提着铁棒,踏着月色,沿着青石小径往自家院落走去,脚步略显虚浮,头脑昏沉。
正行间,忽听得身后一个略显尖细却清晰的声音传来:“栾教头,请留步。可否借一步说话?”
栾廷玉酒意醒了两分,回身望去,只见阴影中立着一人,身形瘦小,面容在昏暗光线下看不真切,只觉眼生得很。他浓眉微皱,手已下意识握紧铁棒,沉声问道:“阁下是?”
那人,正是时迁。他笑嘻嘻地踏前一步,月光照亮他半张脸,显得既精悍又带着几分玩世不恭。
“我是谁不打紧,”时迁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诱惑力,“要紧的是,我家庄主,郓城周天,想送栾教头一场真正的富贵前程。此间非讲话之所,教头若信得过,可否随我去见我家庄主,细说端详?”
“周天?”栾廷玉心头一震,酒意去了大半。白日宴席上那位气度不凡的年轻庄主,竟会派人深夜来寻自己?
他心中疑窦丛生,却又隐隐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契机。沉默片刻,他盯着时迁:“周庄主现在何处?”
时迁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客栈已备下清茶,正恭候教头大驾。”
栾廷玉深吸一口夜凉的空气,将铁棒在手中紧了紧,终于点了点头:“带路。”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没入祝家庄深沉的夜色之中,朝着那间不起眼的客栈行去。庄内的喧嚣灯火渐次熄灭,唯有天边一弯冷月,静静注视着这片即将因一人到来而再起波澜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