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驾驾!” 一阵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如同骤雨敲打石板,再次突兀地打破了通泽县勉强恢复的宁静。街上的百姓纷纷避让,心生惶恐,不知又有什么大事发生。
县衙后堂,县令钱颂正试图静下心来读几页书,以驱散连日来的疲惫和惊悸。然而,这突如其来的马蹄声和随之而来的县衙门口的骚动,让他刚拿起书卷的手猛地一抖。
一名衙役几乎是连滚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老…老爷!不好了!不…是…是大人们!好多…好多大官!已经到了中堂了!”
钱颂心中“咯噔”一下,手中的书卷“啪”地掉落在桌上。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官袍,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快步向着县衙中堂赶去。
刚一踏入中堂那宽敞却此刻显得格外逼仄的空间,钱颂就被眼前的阵势吓得腿肚子一软,差点当场失仪。
只见中堂之上,原本属于他的主位空着。而下首左右两排座椅,已然坐满了人!这些人个个气度不凡,官威隆重,仅仅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就让整个中堂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他的目光首先扫向左边。为首一人,身着绯色官袍,胸前补子上绣着威严的獬豸神兽——这是正三品大员的标志!钱颂虽不认识此人,但那身代表着司法监察最高权力的袍服,让他瞬间猜出了对方的身份——江东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掌管一省刑名、按劾的巨头!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目光又急忙转向右边。右边为首之人,则是一身戎装,穿着高级武官特有的精美山文铠,腰佩长剑,面色冷峻,不怒自威。其品级恐怕丝毫不逊于左边的按察使!这定然是掌管江东一省军事的都指挥使级别的人物!
在这两位封疆大吏般的人物身旁,依次坐着的,也都是他需要仰望的存在:杭州知府魏阂、杭州府推官宋琪,以及…前卫指挥使陆广袁和右卫指挥使龚自珍!
龚自珍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眼神示意他镇定。而陆广袁则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让钱颂如坠冰窟。
钱颂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的冷汗瞬间就浸透了里衣。他不敢多看,连忙小步快走上前,来到堂中,对着诸位大人深深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下…下官通泽县令钱颂,拜见诸位大人!不知诸位大人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这时,杭州知府魏阂开口了,他的语气还算平和,带着引见的意味:“钱县令,不必多礼。”
待钱颂战战兢兢地直起身,魏阂便向他介绍道:“钱县令,这位是江东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肱琪坤肱大人。”他又转向右边,“这位是江东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陆景和陆大人。”
介绍到这位陆都指挥使时,魏阂的语气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
而钱颂在听到“陆大人”这三个字时,脑中如同响起了一个炸雷!“陆景和”!江东陆家的核心人物之一!陆文侯的族叔!真正的陆家大佬!他心中的惊骇简直无以复加,双腿都开始微微发抖,几乎要站立不稳。他之前所有的侥幸心理在这一刻彻底粉碎,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坐在上首的按察使肱景辉开口了。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沉痛,清晰地回荡在中堂之内:
“钱县令,不必惊慌。我等今日前来,乃是为通泽兵祸一案。圣天子励精图治、如今海内升平,我江东境内竟发生如此骇人听闻之大案,守备千总纵兵屠戮百姓,形同造反,实乃世所罕见!简直是我江东之耻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继续说道:“我等今日抵达通泽后,先行巡视了周边受害乡里。所见景象,触目惊心!满目疮痍,十室九空,哀鸿遍野,民怨沸腾!此等惨状,简直令人发指!”
他的语气逐渐加重,带着凛然正气:“此等恶行,发生在当今圣明之世,是绝对不可接受的!好在,”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钱颂身上,“钱县令你虽未能事先察觉,但事发之后,上报及时,应对也算妥当,稳住了县城局势,未使灾祸进一步扩大。杭州府接到报案后,应对亦算迅速,派遣龚指挥使及时赶到,控制局面,擒拿首恶。这才使得事态没有彻底失控,酿成不可收拾之滔天大祸!否则,我等身为江东父母官,还有何颜面面对圣上之重托,百姓之期望?”
这一番话,先是大义凛然地定了性,肯定了事情的严重性,随后又稍稍肯定了地方官的“事后”表现,既显示了上官的明察,也给了钱颂和魏阂等人一点台阶下。
最后,肱景辉肃然道:“我等受江东巡抚钟大人重托,对陆文侯一案进行初步审讯,厘清事实。根据朝廷规制,陆文侯身为六品武官,所涉又乃谋反、屠戮百姓等十恶不赦之重罪,初审之后,其案卷及人犯当押送京师,交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同审理,最终定罪裁决。”
这番程序性的说明,合情合理,符合律法。堂内众人,如魏阂、龚自珍、宋琪等人,皆是一阵附和点头,表示认同按察使大人的安排和处理意见。
然而,坐在右边上首的都指挥使陆景和,自始至终脸色都极其阴沉。他端着茶盏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目光低垂,看着地面,仿佛能盯出一条缝来。肱景辉那番义正辞严的话,听在他耳中,字字都像是在抽打陆家的脸面。但他此刻也无法公然反驳,只能强压着怒火和屈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整个中堂的气氛,因为他那压抑的沉默,而显得更加凝重和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