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府夜宴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府内重归寂静,只余下廊下摇曳的灯笼在夜风中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留宿在“听竹轩”内的帝师木承安,却并未早早安歇。
窗外竹影婆娑,室内烛火跳跃,将他一头银丝映照得愈发醒目,也在他那张布满皱纹却依旧锐利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端着一杯热气袅袅的上等醒酒茶,指尖感受着白瓷杯壁传来的温热,却并未急于饮用。目光深沉,仿佛穿透了精致的雕花窗棂,越过了重重院落,落在了木府深处那错综复杂、暗流涌动的权力棋局之上。
侍立在一旁的,是他的孙儿木远清。见祖父沉思不语,他小心翼翼地低声禀报,声音压得极低:“爷爷,今日之事,借着曹总督的势,总算是暂时压下了。二房那边,虽然吃了个哑巴亏,丢了面子,但经此一事,怕是会更加警惕我们三房,日后行事难免多有掣肘。”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祖父的神色,继续道:“大房这边…姑父王建安和姑姑木芙蓉确实是感激涕零,看那样子,简直是把您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淑彤堂妹似乎惊吓不小,一直闭门未出,没什么动静。”
木承安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极其细微、却冰冷无比的弧度,那是一种久经宦海、看透人心算计的冷笑:“警惕?哼,他们二房何时放松过对老夫的警惕?从老夫决定辅佐三殿下那日起,他们便将老夫视作了祸根。至于大房的感激…”他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语气淡漠,“光是口头上的感激,可远远不够。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便是空口白话的谢意。”
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沿,缓缓道,像是在对孙儿说,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老夫离京多年,虽说顶着个帝师的虚名,听起来尊贵,但在波谲云诡的京城,在三皇子殿下的麾下,终究是比不得那些手握实权、掌管兵马钱粮的督抚,或是那些能直接为殿下提供巨额金银支持的近臣。”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锐利如鹰隼,透出一股不甘与野心:“二房把持着家族大半的生意、人脉和资源,却鼠目寸光,顽固不化,只想守着眼前富贵,明哲保身,在夺嫡之争中首鼠两端!他们根本不懂,江东乃天下的粮仓财库,赋税重地!盐、铁、丝、茶、漕运…哪一样不是牵动国本?手里握着这么大的富贵,却只想做那守城之贼,三皇子殿下若能掌握江东,那便是如猛虎添翼,势不可挡!否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无根之木!”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随即又化为深沉的算计:“原本,老夫并未将大房放在眼里。王建安懦弱,木芙蓉一介女流,难成气候。但此次陆文侯引发的风波…倒是意外的让老夫看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热切,“远清,我听闻,淑彤那丫头,倒是出落得国色天香,竟有通泽第一美人之称?此事可真?”
木远清连忙恭敬回答,语气肯定:“回爷爷,孙儿特意多方打听过,确实如此!绝非虚言。而且听闻堂妹不仅容貌极盛,性情更是温婉贤淑,知书达理,并非空有皮囊之辈。”
“好!甚好!”木承安眼中精光一闪,仿佛发现了绝世珍宝,一直略显严肃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如此品貌,实乃罕有!若是能精心运作,引荐给三殿下,即便只是个侍妾,以她的绝色容貌和我木家的底蕴支持,将来何愁不能在一众佳丽中脱颖而出,博得殿下欢心,甚至夺得专宠?”
他越说越是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光辉的未来:“他日若殿下龙登九五,成就大统…那我木承安便是名副其实的皇亲!届时,看二房还有何资本在老夫面前拿乔摆谱!”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野心:“只有将整个木家,乃至江东豪商齐家,全都牢牢握在手中,整合起来,为殿下所用,老夫在三皇子阵营中的地位才能固若金汤,甚至更上一层楼!这才是真正的从龙之功!”
这便是他此次借省亲之名,突然返回这早已有些陌路的长房一脉的真正目的。他要趁机将长房一脉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这既是一块能极大增强自身分量的政治筹码,也是一把能从内部彻底瓦解二房对家族控制权的利刃!
“祖父,曹豹总督那边…”木远清适时提醒道,带着一丝顾虑。
“曹豹?”木承安淡淡一笑,语气中带着对同僚的了解和把握,“曹总督是聪明人,更是明白人。他执掌江东漕运,位高权重,油水丰厚,但这个位置也是个火山口,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同样需要三殿下未来的庇护和支持,也需要我们木家,以及与漕运息息相关的齐家的鼎力配合。今日他肯出面,摆平陆家那边,既是卖给老夫一个天大的人情,也是向三殿下表明他与我等同心同德的态度。后续…少不了还要他再出些力,帮我将这出大戏,唱得圆满漂亮,不留后患。”
“那…大房那边,我们眼下该如何行事?”木远清请示道。
木承安略一思索,吩咐道:“明日,你便以老夫的名义,从带来的京中礼物中,挑选些最时兴、最名贵的苏锦杭缎、宫廷造办处的精巧首饰,再配上几支上好的老山参之类的滋补药材,亲自送过去。姿态要放低些,言语要恳切。特别是对淑彤那孩子,要格外表现出关切之意。就告诉她,三爷爷回来了,往后便是她们的倚仗,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辱他们一家。至于那桩与陆家的烂事,已然彻底了结,让她放宽心,不必再为此忧惧惊惶。”
他的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光芒:“先施以重恩,让她和她的父母对我心生依赖和无限的感激。人在绝境中看到希望,总会抓得特别紧。至于后续…待时机成熟,再与她分说那场更大的富贵。届时,由不得他们不动心。”
“是,孙儿明白!定将此事办得妥帖周全。”木远清躬身应道,眼中也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木承安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让孙儿退下休息。他独自一人,再次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传来隐约的更梆声。他心中的棋盘已然清晰。他要借着这次风波,一边打压步步为营的二房,一边拉拢孤立无援的大房,然后将这个拥有倾国之姿的侄孙女,稳稳地送上通往皇宫内苑的锦绣阶梯。
这盘围绕着一族、一地乃至未来皇权归属的大棋,才刚刚布下第一粒子,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夜色,愈发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