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之期,紧锣密鼓地推进。有了县试的经验,加之这半月来三位名师的倾囊相授以及自身过目不忘的底气,宋诚毅心中虽重视,却并无太多慌张,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沉稳。
第一天帖经,试卷下发,周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考题果然刁钻异常!但对他而言确实是最轻松的一场。考题虽刁钻,要求默写《尚书·尧典》中大段诘屈聱牙的文字并辨析《周礼·地官司徒》中关于赋税制度的细微差别,但董教谕的魔鬼训练和自身强大的记忆库完美结合,他下笔如有神助,字字精准,释义明晰,不仅完成了要求,还在允许的范围内,对经义进行了简洁而有力的串联阐释,提前小半个时辰便答完试卷,仔细检查后,气定神闲地静待交卷。相较于周遭不时传来的焦灼叹息、抓挠之声,他这份提前完成的从容气度,在这压抑的号舍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此刻,他才深切体会到,“过目不忘”之于科场,是何等惊人的优势。
第二天考杂文。题目是《论“君子不器”》的题目高悬,看似出自《论语》的寻常语句,实则内藏乾坤,极考功力。它要求考生洞悉“君子不局限于特定用途”的表层之意,深入阐发其蕴含的博学多通、修养深厚、不拘一格、心怀天下的宏大命题,且需文辞雅驯,结构严谨,不容丝毫取巧。 宋诚毅并未急于动笔。他端坐如松,眸光沉静,宋教谕的教诲如在耳畔:“破题需如利刃劈竹,直抵核心;立意需如高峰坠石,势大力沉;论证需如老吏断狱,周密扎实;收束需如钟磬鸣响,余韵悠长。” 沉思片刻,他眸中光华一闪,已然成竹在胸。墨毫舔饱浓墨,落笔便以“器有其限,道则无穷”破题,精准深刻地揭示出君子与器具的本质区别在于对“大道”的追求。旋即,文章如江河奔涌,层层推进:先论“博学以广才”,引荀子《劝学》、孔子学琴之例,说明知识乃根基;再阐“修德以立本”,以颜回陋巷箪瓢之乐,强调品德为内核;后述“应变以通达”,赞管仲、诸葛等先贤不拘一格匡世济民,展现其用世之才。引经据典,信手拈来;骈散结合,文气沛然;书法更是全力施为,点画间力求端正俊逸,令人观之忘俗。终篇收束于“故君子不器者,非无用也,乃无不用也;非守一也,乃通变也”的宏大结论。全文一气呵成,写罢虽觉心神略有耗损,但一股创作的畅快感与成就感沛然涌起,仿佛精心雕琢的一件美玉终于成型。
第三四天策论,连考两日,是对身心极限的挑战。考题紧扣时弊:“问:近年来漕运损耗日增,私贩屡禁不止,糜费国帑,滋扰地方,当以何策厘清利弊,以裕国而安民?”
看到题目,宋诚毅精神一振,文教谕平日分析的诸多案例和思路瞬间涌入脑海。但他并未满足于传统的“加强巡查、严刑峻法、整肃吏治”等老生常谈。
他开篇便假托“闻某地有司统计”,以近乎数据化的清晰逻辑,将损耗根源剖析为三重:“一曰天庾自然之耗”,“二曰仓场堆贮之损”,“三曰运丁吏胥之奸”,并犀利指出,最后一弊才是“大蠹”,且单纯依赖“密网搜检”、“严刑峻法”,犹如“抱薪救火”,成本高昂却收效甚微,易陷入恶性循环。 随即,他掷地有声地提出核心方略:“臣愚以为,当以疏导为本,查堵为辅,双管齐下。” 于“堵”,他主张“联合稽查”、“互相稽核”以成制衡,更提出“厚其廪饩,优其抚恤”之策,提高漕丁待遇,使其“自重其身”,再辅以“连坐问责”的严格管理,从内部瓦解犯罪动机。 于“疏”,他大胆构想:“准带土宜,官抽厘金”。即允许漕船额定任务外,合法携带一定比例土产贸易,由官方抽税。他详尽阐述了此策“化私为官”、“以利导欲”、“通商惠工”三大利处。甚至隐晦提及建立风险共担机制,“略提留备荒银两”,以应对自然损耗。 全文逻辑缜密,观点新颖而能自圆其说,引据经典(如《周礼》荒政)使其不失厚重,彻底超越了空泛的道德议论。连续两日的奋笔疾书极度耗费心神,手腕酸麻,思维却异常亢奋。当最终一字落定,宋诚毅心中充满了智力博弈后的满足与创造的快感。他深信,这篇融汇了现代管理思维却以纯熟古文写就的策论,足以令考官耳目一新。
三场连考,如同连续经历了三场高强度的心智马拉松。
当象征终结的钟声沉重地回荡在贡院上空,几乎所有的学子都如同被抽走了魂魄。面色蜡黄,眼窝深陷,许多人需扶着号舍门板才能勉强站立,脚步虚浮地汇入流出的人潮。连续的高强度心智消耗与身体拘束,榨干了他们的精气神。 宋诚毅与赵凌轩在贡院门口相遇,两人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与一种近乎麻木的虚脱,两人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默契地微微颔首,便沉默地随着人流蹒跚挪动。
回到文星巷别院,赵凌玥早已备好热水、热饭和干净衣物。她虽是武者,精力远超常人,但连日操心奔波,眉宇间也带着一丝倦色,只是强撑着打理一切。
而年纪最小的娇儿,这几日更是忙前忙后,心始终悬着,生怕照顾不周。此刻见宋诚毅平安归来,精神一放松,那极度的困倦立刻袭来。她本想强打着精神等宋诚毅吃完晚饭,结果刚坐在小杌子上,脑袋一点一点,最终竟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还捏着一块抹布,就那么毫无征兆地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担忧的痕迹,呼吸均匀却显沉重,显然是累到了极点。
宋诚毅和赵凌轩看着这一幕,相视苦笑,心中既感动又心疼。这场府试,耗尽心神的又何止是他们二人。赵凌玥轻轻走过去,将一件外衫披在娇儿身上,动作轻柔,生怕惊醒了她。
别院中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大战过后,是身心俱疲的宁静,以及等待放榜的漫长煎熬。所有人都需要一场深沉的睡眠,来恢复耗损过度的元气。